如果不下雨的话,”她温情地看着斯万说,“那些无与伦比的花园倒能给人带来乐趣。您知
道这些花园。一个月前我在园中待过,那时丁香花开得琳琅满目,甭提有多美了。还有喷泉
呢,堪称巴黎的凡尔赛宫。”
“亲王夫人是哪一类女人?”我问。
“您早就知道了,因为您在这里见过她。她有倾国倾城之貌,但有点傻里傻气,尽管她
有日耳曼人的高傲,待人倒也和和气气,心肠不错,但常做傻事。”
斯万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德·盖尔芒特夫人此刻一心想卖弄“盖尔芒特精
神”,而且不费多大劲儿,因为她只用了她的一些旧词,用得也并非尽善尽美。然而,为了
向公爵夫人证明他业已明白她是想显示她的诙谐,挤出了一点儿微笑,就好象她刚才说的话
的确很幽默似的。这种虚情假意的微笑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就象从前当我听见我父母亲同凡
德伊先生谈论某些阶层的腐败现象时(其实他们明明知道蒙舒凡的腐败更加触目惊心),或
者当我在社交场所听见勒格朗丹象对傻瓜讲话似地咬文嚼字,选用一些晦涩难懂的,而且他
完全知道有钱或高雅的听众听不懂、没有文化的人才听得懂的形容词时,我也曾有过这种不
自在的感觉。
“得了,奥丽阿娜,您在说什么呀,”德·盖尔芒特先生说,“您说玛丽愚蠢?她博览
群书,还是小提琴手呢。”
“我可怜的巴赞,您好象还是一个出世不久的孩子哪。难道一个博览群书、喜爱音乐的
人就不可能有点傻!况且,傻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如说她糊涂,她来自黑森—达姆施塔特
大公国①和罗马神圣帝国,有点窝囊。只要一听到她的发音,我的神经就受不了。但我承
认,这是一个可爱的傻瓜。首先,就从她走下德国皇帝的宝座,下嫁给一个普通人,就够可
爱的了!的确是她自己相中的!哦,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她把脸转向我说,“您不认识希
尔贝吧,我给您描绘一下:有一次,我给卡尔诺夫人送了一张名片,他为此事病了一场
喂,亲爱的夏尔,”公爵夫人想换个话题,说道,因为她看到她给卡尔诺夫人送名片的故事
似乎使德·盖尔芒特先生不高兴,“您知道,您还没把我们罗得岛骑士的照片送来呢,我是
因为您才喜欢上他们的,我多么想同他们认识。”
可是,公爵仍然瞪着眼睛看他的妻子:
①黑森—达姆施塔特是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爵的领地,从1567年起,达姆施塔特
成了这个大公国的首府。现今黑森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一个州。
“奥丽阿娜,至少您应该讲出全部事实,不要只讲一半。事实上,”他作更正地对斯万
说,“那时的英国大使夫人,不知怎么搞的,会邀请我们和总统及其夫人一起出席她的晚
会。大使夫人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但她好象生活在月球上,经常做这种蠢事。我们感到很
吃惊,连奥丽阿娜也感到意外,再说,大使夫人对我们这些人是很了解的,她不该邀请我们
参加象这样不可思议的聚会。有一个部长过去当过贼,唉,这事就算了,我们事先不知道,
上了圈套,况且,应该承认,那些人那天都很有礼貌。象这样也就不错了。德·盖尔芒特夫
人做事经常不同我商量,她觉得那个星期应该到爱丽舍宫送一张名片。希尔贝认为这会玷污
我们的名字,他这种看法可能有些过分。不过,不要忘了,即使把政治撇开不管卡尔诺先生
虽说是一个称职的总统,可他的祖父却是革命法庭的成员,一天就处死了我们十一个亲友。”
“那么,巴赞,从前您为什么每个星期都到尚蒂伊宫去吃晚饭呢?奥马尔公爵的祖父不
也是革命法庭的成员吗?所不同的是,卡尔诺是一个正直的人,而菲利浦—平等却是一个十
足的无赖。”
“对不起,我插一句,那张照片我已经给您送来了,”斯万说。“我不明白,您怎么没
有拿到。”
“这不会让我感到吃惊,”公爵夫人说。“我的仆人只把合乎他们想法的事告诉我。他
们大概不喜欢圣约翰骑士团。”说完她摇了摇铃。
“您是知道的,奥丽阿娜,我去尚蒂伊宫吃饭时,并没有什么兴致。”
“兴致倒是不高,就是还带着睡衣,以防亲王留您过夜。其实,他很少这样做,他和奥
尔良家族所有的人一样,一点没有教养您知道今晚在圣德费尔特夫人家我们同谁一起吃
饭吗?”德·盖尔芒特夫人问她丈夫。
“除了您知道的客人外,还有狄奥多西国王的兄弟,他是最后一刻才被邀请的。”
听到这个消息,公爵夫人脸上显露出满意神色,但话语中却表现了厌烦情绪。“唉!我
的上帝,又是亲王。”
“但是这个亲王很可爱,很聪明,”斯万说。
“但毕竟不完全,”公爵夫人回答道,她象是在搜索枯肠,以便使她的思想推陈出新。
“您注意到没有?最可爱的亲王并不完全可爱。没错,我向您保证!他们对什么都得要有自
己的看法。因为拿不出看法,于是他们用前半生听取我们的看法,用后半生鹦鹉学舌般地在
我们面前重复我们的看法。他们必须说,这个演得不错,那个演得差一些。其实根本分不出
高低。我告诉您,那位小狄奥多西(我忘记他的名字了)曾问我,什么叫乐队的动机。我回
答他说,”说到这里,公爵夫人双眸闪出光芒,姣美的红嘴唇流出清朗的笑声,“我回答他
说:‘这就叫乐队的动机。’嘿!他心里可不高兴哩。啊!我的小夏尔,”德·盖尔芒特夫
人无精打采地说道,“上别人家去吃饭真是乏味透了!有些晚上,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出
门!当然,死也可能同样令人讨厌,因为我们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
一个仆人进来了。就是那位和门房吵嘴的年轻未婚夫,多亏仁慈的公爵夫人出面干涉,
他们才表面上和解了。
“今晚我要不要去听奥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他问。
“不要去,明早再去!今天晚上我甚至不想要你待在这里。让他的仆人—你认识他—来
向你报告消息,叫你去找我们好了,反正你不在。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痛快地吃一吃,玩
一玩,可以在外面过夜,但是,明天早晨前我不要你在这里。”
仆人脸上漾出无限的快乐。他终于能和未婚妻在一起待好几个小时了,自从他和门房又
吵了一次架,公爵夫人和颜悦色地劝他以后最好不要出去约会,以免再次发生冲突以来,他
几乎见不到他的未婚妻了。想到终于能有一个晚上自由支配,他感到无比幸福,公爵夫人对
此一目了然。她看到别人瞒着她偷偷享受快乐,又生气又嫉妒,心里一阵痛苦,四肢骚痒难
忍。“不,巴赞,得让他留在这里,不能让他出去。”
“奥丽阿娜,这太荒唐,您的人都跟您去了,另外,半夜里有管服装的男女仆人侍候您
参加化妆舞会。他在这里派不上什么用场。再说,就他一人和马马的听差是朋友,所以我宁
愿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听着,巴赞,不要管我,今晚上我恰恰有事要吩咐她,但说不准几点钟。您一分钟都
不要离开这里,”她对那位仆人说,仆人好似泄了气的皮球。
如果说公爵夫人家纠纷不断,仆人在她府上干不多久就被辞退,那么对这一切应负责任
的人却是永远也不可能辞退的,不过此人不是门房。不错,公爵夫人把重家伙交给了门房,
让他干粗活,做特别累的苦差事,让他同别人吵嘴,甚至打起来。而且,他扮演这个角色时
丝毫也不意识到是在完成别人交给的任务。他和盖尔芒特府的其他仆人一样,非常钦佩公爵
夫人待人宽厚,那些比较迟钝的仆人离开公爵府后还常回来看望弗朗索瓦丝,对她说,要是
没有门房,公爵府是巴黎最好的位置。公爵夫人利用门房,就如同人们长期利用教权主义、
共济会,利用犹太人是祸害的论调一个仆人进来了。
“为什么不把斯万先生送来的东西给我拿上来?噢,对了(您知道,夏尔,马马病得很
厉害),儒尔,谁去打听奥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了?回来了吗?”
“刚回来,公爵先生。估计侯爵先生随时都有可能去世。”
“太好了!他还活着,”公爵松了口气,喊道。“什么估计不估计的,你难道是撒旦
吗?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公爵神色愉快地对我们说。“他们把他说得好象已经死了、
埋了似的。一星期后,他比我还要活蹦乱跳。”
“是那些医生说他活不过今天晚上的。有一个医生还想夜里再来看他一次。他们的头头
说没有必要了。侯爵先生也许现在已经死了,他全靠用樟脑油灌肠才延长生命。”
“住嘴,蠢货,”公爵火冒三丈,喊道。”谁让你说这些的?
你根本没有听懂人家对你讲的话。”
“不是对我,而是对儒尔。”
“还不快住嘴!”公爵吼道,接着转身对斯万说,“他还活着,太叫人高兴了!他会慢
慢恢复的。经历这么一场危机,还能活下来,这就够了不起了。不能要求过高。用樟脑油进
行一次小小的灌肠,大概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吧,”公爵一面搓手一面说,“他还活着,还要
怎样呢?经历这样一场病灾,还能活下来,这就够美的了。我甚至羡慕他有这样好的体质。
啊!病人,人们总是对他们关怀备至,可对我们却漠不关心。今天上午,有一位蠢厨师,用
鸡蛋黄油调汁给我烧了只羊腿,我承认,味道美极了,但正因为它太好吃,我就多吃了些,
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化。可是人们却会象对待我亲爱的阿马尼安那样前来打听我的消息。甚
至打听他消息的人太多,这会使他很疲劳。应该让他喘气嘛,不断派人去他家,会把他这个
人杀死的。”
“喂!”公爵夫人见仆人退出客厅,对他说,“我不是叫你们把斯万先生送给我的装在
套子里的照片拿来吗?”
“公爵夫人,那东西很大,不知能不能进得了门。我把它放在前厅了。公爵夫人要我把
它拿上来吗?”
“那就算了!你们早就应该对我说嘛。不过,既然很大,那我待会儿下去看吧。”
“我还忘了告诉公爵夫人,莫莱伯爵夫人上午给公爵夫人留下一张名片。”
“什么?上午?”公爵夫人很不高兴地说,她觉得,这样年轻的女人是不允许在上午留
名片的。
“将近十点钟,公爵夫人。”
“把名片拿给我看看。”
“奥丽阿娜,您说玛丽嫁给希尔贝的想法很可笑,”公爵把话题拉回到一开始说的事情
上,“其实,是您自己写历史的方式奇特。如果说在这场婚姻中有谁干了蠢事的话,那也是
希尔贝,他恰恰娶了一个和比利时国王血缘很近的女人,那位国王篡取了布拉邦特这个姓,
可那是我们的姓。总而言之,我们和黑森家族有着相同的血缘,而且我们是长房。谈论自己
肯定是愚蠢的,”他对我说,“不过,有一点我得告诉您,不管我们去达姆施塔特,还是去
卡塞尔①和黑森选侯采邑的任何地方,诸侯们每次都毕恭毕敬地后退一步,让我们这些长房
子孙走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