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哟!在这院子里,他们在这之前肯定从来未曾相遇过(德·夏吕斯先生都是在下午絮比安
去做活的时候上盖尔芒特府),此时,男爵突然睁大半眯的眼睛,出神地迎面盯着站在自家
店铺门槛上的那位昔日做背心的裁缝,絮比安猛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面对德·夏吕斯先
生,象棵生了根的树,神色惊叹地打量着渐渐衰老的男爵那发福的身子。更为诧异的是,
德·夏吕斯先生早已一改方才的神态,刹那间,絮比安也仿佛在奥秘的艺术规律的作用下,
马上作出了与之和谐一致的姿态。男爵想方设法掩饰自己的激动表情,尽管他显得多么满不
在乎,但似乎恋恋不舍,来回踱着步子,茫然地凝望着,自以为可以尽量显示出自己的明眸
之美,好一副自命不凡、漫不经心而又滑稽可笑的神态。絮比安呢,我平素十分熟悉的那副
谦逊、善良的样子瞬间荡然无存——与男爵完美对应——抬起了脑袋,给自己平添了一种自
负的姿态,怪诞不经地握拳叉腰,翘起屁股,装腔作势,那副摆弄架子的模样,好似兰花卖
俏,引诱碰巧飞来的熊蜂。我真不知道他竟会有这么一副令人生厌的面孔。可我也未曾想
到,在这出两位哑巴扮演的哑剧中,他能临场胜任自己的角色(尽管他是平生第一次与
德·夏吕斯先生迎面相遇),这场哑剧仿佛排练已久;那炉火纯青,自然娴熟的演技,只有
身处异邦,与同胞相逢时,才能有这般何必曾相识的默契,藉以传达情感的媒介完全一致,
犹如事先安排妥当的一幕。
不过,这一幕并不真正滑稽可笑,其中还含有怪诞的成份,如果愿意,或者可以说其中
含有真实自然的东西,自有美不胜收之处。德·夏吕斯先生纵然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态,心不
在焉地垂下眼帘,但他还是不时抬起眼睛,朝絮比安投去一束出神的目光。(也许他想到,
在此种场合,这样一出哑剧不能无休止地演下去,或许出于某种下面就可明白的原因,或许
是出于对世间万物转瞬即逝的感叹,促使人们希望弹无虚发,一举中的,致使一切爱恋的表
演都变得无比动人心弦。)德·夏吕斯先生每瞅絮比安一眼,都要设法让自己的目光伴随着
一声话语,与平常人们投向不太熟悉或素昧平生的人的目光迥异。他望着絮比安,那直勾勾
的奇特的眼神分明在说:“恕我冒昧,可您后背挂着一根长长的白线,”或对您说:“我可
能不会搞错,您大概也是苏黎世人吧,我好象在古玩商家常遇到您。”就这样,每过两分
钟,德·夏吕斯先生的媚眼秋波好似强烈地向絮比安提出同一问题,犹如贝多芬探询的短
句,按同一间隔,反复出现——配以过分华丽的前奏曲——用以引出新的动机、变调和“主
题再现”曲。然而,与之恰恰相反,德·夏吕斯先生和絮比安的目光美就美在它们似乎并不
意欲达到某种目的,至少暂时如此。我平生第一回看到男爵和絮比安表现出这种惊人之美。
在彼此的眼睛里,浮现的不是苏黎世的蓝天,而是某一我尚不知其名的东方都市的熹微晨
光。无论是哪一点有力地吸引住了德·夏吕斯先生和裁缝,他们似乎早已达成协议,那多余
的对视不过是礼仪的前奏曲,就好比成婚前的订婚宴。更为接近自然的是——这一连串比拟
本身就十分自然,何况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同一位男子,若细细打量他几分钟,他会先后变
成一个普通人,一只人鸟,一条人鱼,一只人虫——眼前仿佛出现了两只鸟,一只雄的,一
只雌的,雄鸟设法往前凑,可雌鸟——絮比安,他对此类把戏无动于衷,只顾梳理自己的羽
毛,毫不惊奇地望着新朋友,目光发木,漫不经心,既然雄鸟先主动迈了几步,那么大概唯
有这种目光最能奏效,更能勾魂。最后,絮比安觉得保持漠然之态已远远不够,从确信已征
服对方到诱其追逐、爱慕,只有一步之远,絮比安当即决定立刻出门做活,走出了可通行车
马的大门。不过,他扭头张望了两三次之后,才匆匆到了街上。男爵见失去了对方的行踪,
气得浑身哆嗦(但仍然摆出自命不凡的神态,打着唿哨,没忘朝看门人喊声“再见”,门房
已喝得半醉,正在厨房边的小屋里忙着招待来客,根本没有听见),顾不了许多,撒腿朝街
上奔去,想赶上絮比安。正当德·夏吕斯先生活象一只大熊蜂,嗡嗡嗡地飞出大门,另一只
真正的熊蜂飞进了院子。谁知是不是那朵兰花企盼已久的昆虫,给她送来了稀世花粉?如没
有这花粉,她恐怕就要终身空守香闺了。不过,我没有专心致志细看昆虫寻花作乐,因为几
分钟后,絮比安竟又折了回来,身后跟着男爵,越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也许德·夏吕斯先
生突然出现,絮比安一时激动,或由于别的更自然的原因,忘了带走一包什么东西,才又折
回来取)。男爵打定了主意,决定加速事情的进展,便开口向裁缝借火,可又马上抱歉道:
“瞧,我向您借火,可我发现自己忘了带烟。”热情好客的礼仪战胜了假献殷勤的客套。
“请进屋,您需要什么,都能满足。”裁缝说道,一脸鄙夷神色骤变为满面欢笑。小铺的门
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我再也听不清什么。那只熊蜂早已不知去向,不知它是否就是兰花迫切
需要的昆虫,不过,一只十分难得的昆虫与一朵身不由己的鲜花终能奇迹般地结合,对此可
能性,我已深信不疑。就说德·夏吕斯先生吧(权作一简单比较,仅是某种意外的巧合而
已,但不管是何种巧合,把植物学的某些规律与人们有时妄称为同性恋的事情相提并论,并
无冒充科学的企图),多少年来,他总是在絮比安在外时进这家府邸,可这次,恰逢德·维
尔巴里西斯夫人凤体欠安,无意中碰到了裁缝,通过他,交上了本就属于男爵之类的红运,
后面可以看到,世上有不少人可能远比絮比安年轻、英俊,但助男爵走上红运的却是这样一
位男子,这是专为使男爵之流得以在尘世间享受自己那份淫乐而造就的人物:一个专爱老先
生的男人。
刚刚说的这一切,连我自己过了数分钟后方才恍然大悟,无形存在的诸多特性与现实交
织在一起,待出现某个机遇,才能从它们之中把现实理出个头绪来。反正眼下,我再也听不
清裁缝和男爵到底说些什么,感到无比懊恼。恰在此时,我发现了那家出租的铺子,与絮比
安家只隔着薄薄一堵墙。若要潜入那家铺子,只需上楼到我们家的套房,穿过厨房,顺家仆
专用的楼梯进入地窖,通过地窖即可穿越整个院子,来到地下室的那个地方。数月前,木工
曾在那儿堆放过细木护壁板,絮比安本来也打算在那儿存放木炭,接着,再登上几级台阶,
便可进入铺子。这样,我的整条通道都是隐蔽的,任何人都发现不了我。这办法是再谨慎不
过了。可是,我并未这样做,而是顺着围墙,露天绕过院子,尽量注意不被人瞧见。果然,
谁也没有发现,不过我想,与其说我有多精明,不如说又碰了个巧。顺着地窖过去本来万无
一失,可我偏偏作出那么不慎的决定,究其原因,也许有三条,假设至少有一条。首先是因
为我迫不及待。其次大概是回想起在蒙舒凡藏在凡德伊小姐窗前经历的那一幕,心有余悸,
隐约有些害怕。确实,我所经历的类似情景,发生时往往都具备极为不慎、难以置信的特
征,虽然每次行动都很隐秘,但总是充满风险,对此类举动,仿佛害怕就是酬谢。第三个原
因说来有些象儿戏,我简直羞于启齿,但我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因素在下意识中起着关键性
的决定作用。为了领会——也为了揭穿——圣卢的军事原则,我曾密切关注布尔人战争的情
况,此后,我不知不觉地重温起古时探险、游历的故事来。我读得如痴如醉,竟然在日常生
活中模仿起来,给自己壮胆。每当发病,闹得我一连几天几夜不仅睡不着,而且躺不下,甚
至不吃也不喝,全身衰竭,疼痛难忍,心想再也无望得救。此刻,我便会想起某个游客,错
吃了毒草,瘫在沙滩上,裹着被海水浸得水淋淋的衣服,发着高烧,浑身哆嗦,可两天过
后,竟然好转。继续盲目赶路,寻觅人迹,说不定会撞到食人肉的家伙手里,他们给我树立
了榜样,使我增添了勇气,获得了希望,为自己一时气馁感到羞愧。布尔人面对英国大军,
毫不畏惧,需向前冲锋时绝不后退,冒着枪林弹雨,争夺矮林,在毫无防御工事的困境中,
决一死战,一想起他们,我不由得思忖:“我倒要看看自己怎么会这么怯懦,那战场不就是
自家的这个院子嘛,德雷福斯事件那阵子,我几次参加决斗,都没有丝毫的畏惧,现在,我
唯一担心的冷箭,只不过是邻居的目光,况且他们另有所事,无暇在院里乱瞧。”
进了小铺,我尽量避免碰击地板发出吱吱声响,同时意识到,絮比安的铺里一有动静,
我这边就能听个一清二楚,心想絮比安和德·夏吕斯先生有多冒失,又多幸运!
我不敢动弹一下。盖尔芒特家的马夫乘主人外出,曾把一架梯子搬进我正躲着的这家铺
子,紧挨工具间。若登上梯子,我准能打开气窗,一切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如同呆在絮比安
家。可我担心弄出声响。再说,也无此必要。虽然多花了几分钟才潜进这铺子,我也并不后
悔。我开始从絮比安屋子听到的仅仅是些不连贯的声音,据此可作出判断,他们并没有多说
话。那声音煞是可怖,若不是每次声响都伴着一声高八度的呻吟,我准会以为有人在隔壁杀
人,事毕,凶手和复活的受害者齐力清洗犯罪痕迹。后来,我才知道,世间能象痛苦一样令
人声嘶力竭乱喊乱叫的,那便是痛快,尤其是痛快中平添——比如平添某种恐惧,害怕怀上
孩子,不过,《圣徒传》中有过类似不可信的例子,眼下决不可能有这回事——几分忧虑,
唯恐弄出污秽。约摸半个小时后(此间,我蹑手蹑脚爬上梯子,透过我未打开的气窗往里
瞧),双方开始了交谈。絮比安硬是不接德·夏吕斯意欲给他的钱。
又过了半个小时,德·夏吕斯先生走出门来。“您下巴怎么剃得这么光溜溜的?”絮比
安以温存的口吻问男爵,“留着漂亮的小胡子,多美呀?”“呸!多恶心呐!”男爵回了一
句。
不过,男爵站在门口迟迟不走,向絮比安打听居民区的情况。“您对面街头那个卖栗子
的一点都不了解?不是左边的那位,那家伙讨厌死了,是右边的那个乐呵呵的黑大个。还有
街对面的那个药店老板,雇了个骑车的,客客气气的,为他送药。”这一连串的提问,絮比
安听了准有些不耐烦,只见他象个专爱卖弄风情的女人,被唾弃后满腹怨恨,挺起身子,答
道:“我看您呀,总是朝三暮四。”这声责备带着痛苦、冷酷而又怪嗔的口气,无疑令
德·夏吕斯先生动了心,为了消除因好奇打听造成的不良印象,他低声乞求絮比安,声音低
得我无法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希望他们再在铺子里呆一会,裁缝为之感动,脸部
的痛楚神情遂烟消云散,只见他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