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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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2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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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我无法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希望他们再在铺子里呆一会,裁缝为之感动,脸部
的痛楚神情遂烟消云散,只见他细细端详着男爵满头灰发下那张丰腴、通红的脸,露出惊喜
的神色,象是自尊心得到了深深的满足,拿定主意,准备答应德·夏吕斯先生向他提出的要
求,不过,应允前还是说了几句有伤大雅的话:“您呀,真会折腾!”他眉开眼笑,显得激
动,傲慢而又充满感激之情,对男爵说,“行,走吧,大小子!”
  “我之所以又打听有轨电车司机的事,”德·夏吕斯先生又固执地开口说道,“是因为
不管怎样,这对我回家有些用处。我有时确实会屈尊俯就,遇到哪个体态使我感兴趣的难能
可爱的人儿,就会跟在她后面跑,就象哈里发①混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贩,在巴格达城到处
转悠。”对此,我对贝戈特持相同的看法。即使哪一天不得不出庭自辩,他说的话也不会用
以说服法官,而仍然会凭自己特殊的文学气质的自然驱使,凭自己兴趣所至,满嘴贝戈特特
有的言辞。德·夏吕斯先生与裁缝交谈,用的语言与他同上流圈子的人物打交道时用的一模
一样,甚至其怪癖表现得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因为他本欲极力克服内心的怯懦,不料显
得过分傲慢,抑或因为内心胆怯,难以自己(在不同一阶层的人面前往往会更发窘),致使
他自我暴露,把自己的秉性暴露无遗,拿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话说,他确实生性傲慢,且带
有几分疯狂。“为不失去她的踪迹,”他继续说道,“我就象个小教书的,又好比一位年轻
英俊的大夫,跟着那位小人儿,跳上同一辆有轨电车。我们用‘她’来称呼,不过是为了遵
守惯例(比如人们谈起哪位王子,会问:殿下龙体安乎?)。若她换车,我马上就掏出那张
叫作‘转车票’的怪玩艺儿,签个号,也许票上布满了瘟疫的细菌,车票尽管还给我,可编
号并不每次都是第1号!就这样,我有时要换三四次‘车’。有时,到了深夜十一点,我一
人搁在奥尔良车站,可怎么也得回府呀!只要离开奥尔良站就行!譬如有一回,由于一直没
有搭上腔,我跟着来到了奥尔良,上了一节讨压的车厢,在工艺三角,即所谓的‘行李网
架’之间,贴着该交通网内主要建筑艺术杰作的照片。车厢里只有一个空位,我对面的历史
古迹,是奥尔良大教堂的一‘景’,这座教堂是法国最丑陋的一座了,可我迫不得已,看得
煞是累眼睛,就好比有人强迫我两眼死死盯着一根根光学笔杆玻璃饰球的线条,弄得眼睛发
炎。我在奥布莱跟我那位年轻的人儿下了车,可惜,她家人(我想象她一身缺点,可没料到
竟有个家)在站台等候着!我一面等着可以把我带回巴黎的车子,满腹懊恼只有靠迪安
娜·德·普瓦提埃之家来排谴。尽管该处曾吸引了我在王宫执事的一位祖宗,可我更喜欢的
还是有血有肉的大美人。为消除孤独一人回家的厌倦滋味,我很想结识一位卧铺车厢的服务
员或一位电车司机。不过,“您不要反感,”男爵下结论道,“这不过是个趣味问题,如同
大家所说的那样,就上流社会的年轻公子而言,我并不希望占有他们的肉体,可是,我非得
触及他们方能心安,我不是说触及他们的肉体,而是触动他们的心弦。只要哪位年轻人不再
对我的去信无动于衷,而是有信必回,那他就已完全被我的灵魂所占有,我内心也就获得了
安宁,或者说,若不很快又被另一位搅得心绪不宁,我心底至少是平静的。这挺怪,是吗?
噢,那些常来这儿的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您不认识几位?”“不认识,我的宝贝。噢,
不,有个棕头发的,个子很高,戴单片眼镜,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多变。”“我不明白您想
指哪一位。”絮比安补充描绘了一番,德·夏吕斯先生还是不知所云,他确实不知道这位裁
缝见了不太熟悉的人,过后连头发什么颜色都记不清,这类贵人比人们想象的看来要多。不
过,我了解絮比安的这一短处,他说的是棕发,可我想准是金发,看来那人的相貌与夏特勒
罗公爵完全吻合。
  ①穆罕默德的继承者,伊斯兰国家的领袖。

  “还是谈谈那些并非平民百姓出身的公子哥吧,”男爵继续说道,“眼下,我的心思全
用到了一位怪小子身上,那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布尔乔亚,待我无礼透顶。他根本意识不到我
是个非同凡响的大人物,而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毛小子。反正,不管怎么说,那头小蠢驴可
以冲着我这身尊严的主教袍,随心所欲地瞎嚷嚷。”“主教啊!”絮比安惊叫了一声。他根
本没有听明白德·夏吕斯先生最后几句话,一听到“主教”两字,惊呆了。“跟宗教,可不
是随便闹着玩的。”他喃喃地说。“我家出过三位教皇,”德·夏吕斯先生解释道,“有一
个红衣主教的封号,所以我有权披红袍,因为我曾舅公是红衣主教,他侄女给我祖父带来了
公爵封号,被替代继承下来了。我看您对这些暗示一窍不通,对法兰西历史无动于衷。此
外,”他又添了一句,与其说是就此下结论,毋宁说是提醒对方,“那些年轻人对我很有诱
惑力,可他们却躲着我,准是因为害怕,才敬而远之,不敢大声张扬对我的爱。他们的这种
诱惑力,首先就要求他们具有显赫的社会地位。再说,他们假装冷漠,也许会适得其反,产
生完全相反的效果。他们愚蠢得很,时间一长,就会倒我胃口。就从您较为熟悉的阶层举个
例子,我家府邸整修时,为了避免公爵夫人们争风吃醋,日后好荣幸地向我表白曾接待过
我,我到大家所说的‘旅馆’去过了几天。有位楼层招待跟我熟了,我看上了他,让他当猎
奇的小‘服务员’,负责为我关门帘,可他对我的建议一直置之不理。后来,我实在气极
了,为了向他证明我的意图是纯洁的,便差人给他送去一笔高得出奇的款子,只求他上我房
间来交谈五分钟。可我白白等了他半天。从此,我对他讨厌极了,连出门都走仆人专用甬
道,不愿看到那小混蛋的丑面孔。后来,我才得知他从未收到我的信,信全给半道截走了,
第一封被一位嫉妒他的楼层招待截去,第二封被值白班的那位秉性正直的门房拦截,第三封
又被值夜班的门房取走了,他爱那位服务员,当月亮女神狄安娜起来时,就跟他睡觉。可
是,我对他的厌恶并未因此而减退,即使象托着银盘送野味那样把那个服务员奉献给我,我
也会一手推开,恶心得要吐。噢,真不该,我们谈起正经事来了,关于我向往的事,我们之
间现在算是了结了。不过,您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可以做个中间人,噢,不,一想到这事,
我就兴奋,我觉得,一切并未了结。”
  这部剧刚一启幕,在我这双擦亮的眼睛看来,在德·夏吕斯身上便进行了一场彻底而迅
猛的革命,仿佛他已被魔杖所触动。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也未曾目睹过。罪恶(为
语言方便起见,众人都这么说)这精灵,只要无视它的存在,它就会在无形中悄悄地伴随着
您,无一例外。仁慈、奸诈也好,名声、上流社会交往也罢,这一切从不随意暴露,人们总
保持其隐秘性。连奥德修斯一开始也没有认出雅典娜。不过,神与神之间很快就可相互看
穿,同类人彼此也可一眼识破,如德·夏吕斯先生就被絮比安一眼看透。迄此,面对德·夏
吕斯先生,我就象个漫不经心的人,面前站着一位孕妇却没注意她那笨重的身子,当她微微
一笑,再次对他说:“对,我现在有点儿累,”他还不知趣地刨根问底:“您到底哪儿不舒
服?”一旦有人给他点破“她有身孕”,他才猛然发现她腆着肚子,两只眼睛便盯着不放。
确实,理智打开眼睛,悟错增加眼力。
  有些人不愿把德·夏吕斯先生之流当作实例来证明这一规律,都是熟人熟面,长期未曾
加以怀疑,直至有一天,在一个与他人无异的家伙的平淡无奇的外表上,那用密写墨水书写
的、至今不露真迹的古希腊人珍爱的性格谜底暴露出来了,他们只要回想在生活中,有多少
次险些做出蠢事,就完全会明白,他们周围的世界,一开始就办裸裸地暴露在眼前,把千百
种伪装一一剥掉,而人愈有教养,便愈善于掩饰。比如有那么一个男人,在他那张毫无个性
的脸上,人们根本就看不出他就是某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者情人,正要张口骂她“好一只
母老虎!”时,万幸的是,旁边有人给他们咕噜了一句,他们咽回了已溜到嘴边的那个倒霉
字眼。于是,就象粉墙上显现出Mané,Thècel,Pharès①的字样,立即出现这样的议论:
他就是那个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情人什么的,不该当他的面说她“母老虎”。单就这一新
的观念便会引起一系列的重新组合,过去对她家其他成员的看法有的会取消,有的会收回,
从此得到全面的调整补充。德·夏吕斯先生身上尽管附着另一个人,使他与众不同,就象那
个半人半马的神,那个与男爵合二为一的人,我却一直没有发现。现在,抽象的东西具体化
了,他一旦被识破,便马上丧失了隐身能力,德·夏吕斯先生摇身一变,来了个脱胎换骨,
面貌全非,以致不仅他那富于变化的音容,而且过去与我时起时伏的交往,总之,至此我一
直闹不明白的一切,一下子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就好比有一行文字,若把字母拆开打乱,
不能说明任何意思,可如按正常词序重新排列,便表达出某钟思想,更也不易忘却。
  ①据《圣经》记载,巴比伦伽勒底国国王伯沙撒一日大宴群臣,饮酒时,忽见有人
手指显现出来,在粉墙上书写了这几个词,经请预言家但以理解释,那文字讲巴比伦国末日
已到,全国将分裂给理代人和波斯人。

  此外,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刚才见德·夏吕斯先生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出来时,
我为何觉得他酷似女人:真是个十足的女人!他这类人,不象看上去那么矛盾,他们的理想
是富有男子气概,原因就在于他们天生的女人气质,在生活中,他们只是在外表上与其他男
子没有差别;每人的眸子平面都凹雕着一个身影,绝无例外,它铭刻在人们藉以观察宇宙万
物的眼睛里,可在他们那一类人的眼睛里,铭刻的不是仙女的倩影,而是美男的形象。他们
这些人始终处于诅咒的重负之下,不得不靠自欺欺人和背信弃义过日子,因为他们也清楚,
他们的那种欲望实在可耻,会受到惩罚,因此不可告人,然而正是这一矛盾给人创造了最为
甜密的生活乐趣;他们不得不背弃自己的上帝,因为即使是基督徒,一旦他们出庭受审,便
落成了被告,而面对着基督,且以基督的名义,他们必须为自己的一生几乎都受到诽谤而极
力辩解;他们是失去母亲的孤儿,一生中,他们不得不对自己的母亲撒谎,甚至直到为母亲
合上双眼的最后一刻;他们是无情无义的朋友,虽然他们的魅力往往得到普遍承认,触动了
不少人的情感,虽然他们的心底常常是善良的,赢得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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