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说到底是一种否认,是思维能力的减弱,无法再现生活中的真实时刻,不得已用风马牛
不相及的惯常形象取而代之。)然而,兴许自我防卫的本能,免受痛苦的机敏才智早已在黑
烟未消的废墟奠定了其有益但也有害的事业的基石,我因此而过分地品尝了回忆心爱的人作
出这样或那样的评价时所感受到的甜蜜,仿佛这份甜蜜能够带来种种评价,仿佛它始终存
在,我为了它而继续生存。但是,一旦我入睡,在这一更为真实的时刻,我双眼紧闭,外界
的万物一概不见,五脏六腑被神奇地照得彻亮,在这骤然间变得半透明的有机的内心深处,
残存与虚无终于结成一体,睡眠的世界(在其门口,暂时瘫痪的智慧与意志再也不能与严酷
的真情实感一起争夺我)便反映、折射出这一痛苦的混合体。在这个睡眠的世界里,为我们
身体器官的紊乱所控制驾驭的内知觉加速了心脏或呼吸的节奏,因为同一程度的恐惧、悲切
或悔恨,一旦注入我们的血管,便会以百倍的力量掀起狂澜;当我们被卷入自身血液的黑色
波涛,犹如投入九泉之下蜿蜒曲折的忘河①,踏遍内心秘城的大街小巷,一张张庄严、伟大
的脸庞便立即浮现在我们眼前,向我们靠近,继而离我们而去,任我们泪水涟涟。我来到幽
暗的大门下,迫不及待地寻觅外祖母的面孔,但白费气力;然而,我明明知道她依然活着,
只不过生命力已经衰弱,象记忆中的她一样苍白;黑色愈来愈浓,风越刮越烈;父亲本应把
我领到她身边去,可他却迟迟不见。突然,我透不过气来,感到心脏象凝固了一般,我这才
想起已经好几个星期忘了给外祖母写信了。她该会对我怎么想呢?“我的主啊,”我心想,
“她呆在那间为她租用的小房间里该是多么凄惨,那房间就象以前女仆住的一样窄小,她孤
零零的,身边只安排了一个人照看她,在房间里一步也不能挪动,因为她身子一直有点瘫
痪,一次也不曾想起起床!她该会以为她死后,我早已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她该会感到多么
孤独,感到被人遗弃!啊!我必须赶紧跑去看望她;我不能再耽搁一分钟,不能等父亲来了
再走;可是,她身在何方?我怎能忘了她的住址呢?但愿她还能认得我!我怎能几个月都没
有想起她呢?天漆黑一团,我无处可寻,狂风吹得我迈不开步子;可我父亲不就在我面前徜
徉嘛;我朝他高喊:‘外婆在哪里?把她住址告诉我?她身体好吗?她肯定什么都不缺
吗?’父亲回答我说:‘啥也不缺,你完全可以放宽心。守护她的人办事有条有理。我们还
不时给她汇去一小笔款子,给她购买生活必需品,生活用品她向来用得不多。有几次,她询
问你在做些什么。大家连你准备写书的事都告诉她了。她脸上显出喜色,拭去了一滴泪
水。’”此时,我似乎回想起,外祖母谢世不久,曾象一个被逐出门外的年迈女仆,象一个
陌生的老太婆,神态卑贱地哭泣着对我说:“一定允许我,以后怎么也得再见你几面,千万
别一过就是多少年都不来看我。请你想想,你好赖做过我的外孙,做外婆的是不会忘了
的。”再次看到她当时那副如此顺从、如此悲切、如此温柔的面孔,我恨不得立即跑上前
去,向她倾吐我当时本该回答她的那番话语:“外婆,你要想见我,一定会见到我,世间,
我唯独只有你,我永远不再离开你。”多少个日月以来,她孤零零躺在那里,我却不在她的
身旁,无声无息,这该让她多么难过,该会使她伤心泪落!她心里会怎么样呢?于是,我也
呜咽着央求父亲:“快,快告诉我她的住址,带我去吧。”没料到他回答说:“噢,因
为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一定能见到她。再说,你也晓得,她身体十分虚弱,极其衰弱,
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我想你见了她反而会很难过。我也记不得那条大街的确切门牌号
码。”
“你还是告诉我吧,你知道,死去的人不便再活在人世,这不是真的。尽管众人都这么
说,可总不是真的,因为外祖母分明还活着。”我父亲凄楚地一笑:“啊!不懂事呀,你太
不谙事理了。我以为你还是不去为好。她什么也不缺。一切都已给她安排妥贴。”“可是,
她不是孤零零一人吗?”“是的,可这样对她反而更好些。她不想事,这更好,否则,只会
给她增添不幸。想事往往是痛苦的,再则,你知道,她已经十分虚弱了。我把准确的方向告
诉你,你可以去那儿;不过,我看不出你去那儿会有什么用处,我也不认为那位守护人会放
你进去看望她。”“然而,你完全清楚,我将永远生活在她身旁,鹿,鹿,弗朗西斯·詹姆
斯,餐叉。”但是,我已经渡过幽暗曲折的忘河,浮到了水面,眼前展现了一个生者的世
界:即使我仍然重复着“弗朗西斯·詹姆斯,鹿,鹿”这几个字,下面的话再也无法向我提
供其清晰的含义,而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其意义表达得何等自然,可现在我再也想不起来
了。我甚至再也不明白父亲刚刚对我说的“Aias”一词怎么会直接表示:“当心别着凉”,
这怎么可能呢。我忘了关上百叶窗,无疑是明亮的日光把我照醒了。但是,我无法忍受眼前
的滚滚海涛,可昔日,外祖母却可以静静地观潮,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波浪泰然自若,这优
美的新图景立即使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外祖母是看不到这景象了;我多么想堵上耳朵,不
再听那滚滚的涛声,因为此时此刻,海滩上金光耀眼,在我心间拓开了一片空虚;过去,我
还是个孩子时,曾在一个公园里与外祖母走散了,此时,这儿的一切犹如那座公园的小径与
草坪,仿佛都在对我说:“我们没有见到她。”在苍茫、神妙的穹窿下,我好象被罩在一只
浩大的灰蓝色巨钟里,感到透不过气来,巨钟遮住了一角视野,我的外祖母已经不在了。一
眼望去,四周皆空,我转头面壁,不幸的是,挡住我视野的正是昔日充当我们俩之间报晨使
者的那堵墙壁,它宛若提琴一般乖巧,把一种情感精妙入微的色彩表达得淋漓尽致,把我内
心的惧怕准确无误地传达给外祖母:我既害怕把她惊醒,而若她已经醒来,我又担心她没有
听到,怕她不敢走动;紧接着,它象第二种乐器发出回声,向我通报她正走过来,请我尽量
放心。这堵隔墙,我不敢向它靠近,仿佛这是一架钢琴,外祖母兴许弹奏过,至今余音不
绝。我知道现在可以任我敲击,敲得再有劲些也无妨,再也不可能把她吵醒,我再也闻不到
任何回音,外祖母再也不会过来。倘若天堂真的存在,我别无它求,只请上帝能在这堵隔墙
上轻轻地敲击三声,外祖母准会从千万种声响中立即辨清,回击三声,意思是说:“别焦
急,小耗子,我明白你等不及了,可我这就过来。”然后,祈求上帝让我跟外祖母永生永世
在一起,对我们俩来说,永生永世在一起,也不嫌长。
①地狱河流,亡灵饮其水,便忘却过去。
经理前来问我是否想下楼。不管怎么说,他为我在餐厅悉心安排了“座次”。由于没见
我露面,他担心我气喘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希望这不过是种微不足道的“喉咙病”,并向我
担保,听说可用一种被他叫作“咔里普图斯”的药,止住这种毛病。
他向我转交了阿尔贝蒂娜的一封短笺。今年,她本不打算来巴尔贝克,可改变了计划,
三天前来到了附近的一个疗养胜地,虽然不是到巴尔贝克,但两地相距只有十分钟的火车路
程。她怕我旅途劳顿,第一个晚上没敢登门打扰,只遣人前来询问我能否接待她。我问她本
人是否亲临,倒不是想见她一面,恰恰相反,为的是设法避而不见。“她亲自来了,”经理
回答我说,“她希望尽快见面,除非您有不到的理由。瞧,”他下结论道,“总而言之,这
儿的人谁都渴望见您一面。”可是我呢,我谁都不愿见。
然而在前一天,我刚刚抵达,便感到自己重又为海浴疗养那怡然自得的生活魅力所诱
惑。以前的那位电梯司机默默无声地启动了电梯,这一次并非出于蔑视,而是表示恭敬,只
见他喜形于色,红光满面。我顺着立管徐徐上升,重又穿越了昔日被我视为陌生旅馆奥秘所
在的中心。当一个无依无靠、默默无名的旅人初来乍到时,无论是回自己房间去的旅馆常
客,下楼用餐的年轻姑娘,打从饰有奇怪条纹的楼道经过的女仆,还是来自美洲,由女伴陪
着下楼进餐的千金小姐,一个个朝他投去的都是清一色的目光,从中见不到人们所期待的任
何神采。然而此次截然相反,我感受到了在一家熟悉的旅馆上楼时极为闲适的畅快心情,觉
得就象在自己家里,再一次完成了这种周而复始的运动,这并非眨眼功夫那么短暂、轻易、
它赋予事物以令我们感到亲切的灵魂,而不是令我们惊恐的幽灵。我没料到等待着我的,竟
会是灵魂的突然变化,心中不由思忖,现在莫非有必要轮换去别的旅馆下榻,在各家旅馆
里,我将总是首次进餐;在各家旅馆,在各道楼层,面对各扇房门,习惯也许还没有把那凶
神恶煞杀掉,他似乎正监视着一个快活的生命;在各家旅馆里,我也许有必要接近那些陌生
女郎,豪华大饭店、娱乐场和海滩,以大珊瑚骨骼聚集的方式,让她们集结在一起,生活在
一起。
令人生厌的首席院长如此迫不及待,急于见我,竟然也使我感受到了几分欢悦;第一
天,我观望着滚滚波涛,有蔚蓝色的起伏山峦,有冰川,有瀑布,其高雅、庄严、逍遥的景
观尽收眼底——我洗手时,一闻到“大旅馆”那芬芳浓烈的香皂的特殊气味,此情油然而
生,许久以来,我第一次闻到这一特殊的香味——它仿佛既属于现在这一时刻,又属于往昔
逗留的时光,宛如一种特殊生活的真正魅力,在现在与昔日之间飘忽,所谓特殊生活,就象
人们回家只不过为了换一条领带那样随便。床单太细,太轻、太大、塞不紧、盖不实,裹在
毯子外面,总是鼓鼓囊囊的,犹如游移不定的涡状物,若在昔日,准会使我黯然神伤。不
过,这酷似船帆,总不舒坦,鼓鼓囊囊的床单晃动着第一个清晨充满希望的辉煌的太阳。但
是,旭日尚未来得及升起。还在当天夜里,那一残忍而又神奇的影子似的人物便又复活了。
我央求经理走开,请求任何人都别进屋。我告诉他,我将一直卧在床上,并谢绝他遣人去药
店取那种万灵的麻醉剂。他见我一口谢绝,暗自庆幸,因为他害怕旅客闻到“咔里普图斯”
的气味,感到不舒服。我有幸受到了称道:“您言之有意”(他想说“言之有理”),并吩
咐我道:“注意别在门上把您弄脏了,因门锁太紧,我差人在门上‘灌’了油;要是哪位服
务员冒昧敲您房间,他定会受到‘滚打’。众人得牢牢记清,我向来不爱‘反复’(显然是
指:我有事向来不喜欢说两遍)。不过,您是否想喝点陈酒提提精神?我楼下有满满一
‘堂’(无疑说“满满一坛”)。我可不把酒放在银盘上,象托着伊奥纳当的脑袋似的端给
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