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之前亲人双脚踏过的细沙,那神态仿佛是在寻觅一位死去的亲人,那亲人也许会被海浪
冲回岸边。为了避免她孤零零一人用餐,我不得不陪她一起下楼。法院首席院长和首席律师
的遗孀一起介绍给了母亲。母亲对与我外祖母有关的一切都是那么饱含深情,以至于听了首
席院长对她说的一席话,心情无比激动,并感激不尽,将永远铭刻心怀,而对首席律师的遗
孀没有任何表示,未说一句悼念去世的外祖母的话,母亲又感到忿恨,痛心。一位言语激
动,另一位沉默不语,尽管我母亲认为这两者相去甚远,但只不过是表达死者令我们产生的
冷漠之情的方式不同而已。不过,我觉得,母亲往往从我无意中渗进几分痛楚的话语中获得
些许温暖。正如保证我外祖母永远活在我们心间的所有一切东西,我的痛苦只会给妈妈带来
幸福(尽管她对我百般抚爱),后来,我母亲每日都下楼去海滩上坐着,完全效仿她母亲的
所作所为,阅读的也是她母亲最喜爱的两部书:德·博泽让夫人的《回忆录》和德·塞维尼
夫人的《书简集》。她跟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一样,绝对不能容忍别人称德·塞维尼夫人为
“才智横溢的侯爵夫人”,正如不容称呼拉封丹“老好先生”一样。但是,当她在书简中读
到“我的女儿”这几个字,每每觉得听到了她母亲对她的说话声。
在这朝圣般的活动期间,她本不愿受到任何打扰,可运气不佳,偏偏有一回在沙滩上遇
到了打从贡布雷来的一位太太,身后跟着她的几个女儿。我想她叫普桑夫人。可我们私下总
是戏称她为“有你好瞧的”,因为她警告女儿们当心闯祸时,张口闭口总是这句话,比如她
冲着一个总揉眼睛的女儿喊道:“等你得了眼炎,有你好瞧的。”她从老远见到我妈妈,就
声泪俱下,没完没了地问候起来,可看那派头,不象是表示慰问,而是象教训人。她生活在
贡布雷的一座深宅大院里,几乎与世隔绝,觉得世上什么东西都不够温柔,甚至连法语词和
人地名都要软化一番。她认为将斟饮料的银具叫作“居伊尔”过分生硬,于是便称“戈
伊”;她唯恐直呼“费纳龙”而对《忒勒玛科斯》和蔼可亲的作者有所不恭——我自己也一
样,心甘情愿地把最聪慧、最温和、最忠厚的贝特朗·德·费纳龙当作最亲爱的朋友,凡与
他相识的人,都永远忘不了他——从来都称呼他“费内龙”觉得“内”这个音增添了几分柔
和。这位普桑夫人的女婿就不那么温和了,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他原是贡布雷的一位证
人,提着银箱一走了之,让我姨夫损失了偌大一笔财产。但是,贡布雷的大部分居民与他家
的其他成员相处还很和睦,并未因此造成关系紧张,大家倒对普桑夫人表示同情。她从不接
待客人,但大家每次打从她家栅栏门前经过,都少不了留步驻足,对花园的浓荫翠绿欣赏一
番,但却看不清里面别的东西。在巴尔贝克,她并不怎么碍我们的事,我也只遇到她一次,
当时她正训斥在咬指甲的女儿:“等到你手指流脓,有你好瞧的。”
妈妈在海滩读书时,我便独自呆在房间。我回想起外祖母一生中的最后时刻以及与之相
关的一切,回想起她最后一次出外漫步,我们陪伴她一起走过的楼梯门,这扇门一直保持原
样,始终大敞着。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世间的其他东西仿佛并不真实存在,我内心的痛
苦象毒剂一般,将它们全都毒死了。后来,我母亲硬要我出门走走。当初的第一个夜晚,我
等候着外祖母到来,曾独自沿街走到迪盖—特鲁安纪念碑,然而,如今在这条街上,我每次
举步,娱乐场某一早已忘却的情景便象一阵难以抵拦的逆风,阻拦着我向前迈进;我垂下眼
帘,不看任何东西。等我恢复了几分体力,便返身向旅馆走去,我心里清楚,不论我等待多
久,从此再也不可能在旅馆与外祖母重逢,想当初我抵达的第一天夜里便与外祖母相见了。
由于我到旅馆后才初次出门,有许多我尚未见过面的陌生仆人好奇地盯着我看。一位年轻的
服务员站立在旅馆门口,摘下帽子向我致意,继而又很快戴到头上,动作灵巧利索。我想准
是埃梅有过吩咐,拿他的话说,早已“下令”,对我要倍加敬重。可就在这同一时刻,我发
现服务员又向另一位进门的客人脱帽致意。事实是,这位年轻小伙子在生活中只知脱帽,戴
帽,动作无懈可击。一旦明白了自己别无能耐,唯在这方面出类拔萃,他每天便忠于职守,
尽量多多脱帽,为此赢得了客人不便表露,但却普遍存在的好感,也引起了门房的特别喜
欢,门房负有雇用服务员的重任,迄此为止,除了这位难得的小伙子,还未能找到一位适应
的,谁来干不了一星期,准被撵走,埃梅对此大惑不解,吃惊地说:“可是,干这等差使,
只要让他们有礼貌就行,不该这么难呀。”经理也严格要求他们务必“到职到位”,意思是
要他们必须呆在岗位上,说不定是想要他们保持“堂堂仪表”,只是不会运用这一词语而
已。旅馆后面那片开阔的草坪,旧貌已经改观,新修了几个花坛,鲜花盛开,但原先的一丛
异域小灌木被移走了,连第一年守着草坪入口处的那位小厮也不见了踪影,他曾以柔如幼茎
的身躯、颜色稀奇的秀发,在外观上为入口处增添了光彩。他终于效法两位哥哥和一位当打
字员的姐姐,跟波兰的一个伯爵夫人走了,当了她的私人秘书,他哥哥和姐姐都是因为魅力
不凡,在旅馆被来自不同国度的男女名流迷上后挖走的。他们走后,只有小弟弟孤单单一人
留在旅馆,因为他斜眼,谁也不想要他。适逢那位波兰伯爵夫人和他两个哥哥的保护人来到
巴尔贝克,在旅馆下榻,小住一段时日,他喜气洋洋。尽管他打心眼里嫉妒两位哥哥,但也
爱着他俩,尽可好好利用这几个星期,培养培养骨肉之情。丰特弗洛尔特女修道院院长不是
这样经常离开修女们,去分享路易十四给她胞妹莫特马尔的盛情招待吗?女修道院院长的胞
妹是德·蒙代斯邦夫人,是路易十四的情妇。那时,小伙子到巴尔贝克才不到一年,对我尚
不熟悉,可听到比他老一些的服务员招呼我时在先生两字之前加上我的姓氏,便立即模仿他
们的样子,第一次称呼我时就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或许是因为向一位他认定知名的人士显
示了自己的学识,或许是因为遵循了五分种前尚不知晓,但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不得违反的惯
用礼节。这家大旅馆对某些人可能会产生诱惑力,对此我完全明白。它就象是一个高高搭起
的大舞台,众多的角色纷纷粉墨登场,甚至连置景处也热闹非凡。虽然旅客只不过是某种观
众,但无时无刻不加入到表演中去,仿佛观众的生活展现在舞台豪华的场景中,而不象在剧
院,只有演员在台上演戏。打网球的尽可身著白色法兰绒上装回旅馆,门房却非要穿上绣有
银饰带的蓝色制服才能把信交给他。倘若这位打网球的不愿爬楼,那也仍然离不开演员,身
边就有那么一位衣着同样华丽的司机开电梯。楼层的走廊掩护着贴身侍女与报信女仆,躲避
纠缠,在海上时,她们就象雅典娜女神节舞台上的沿幕一般美丽,热衷于与漂亮的女仆厮混
的人总是七弯八拐,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她们的小房间来,楼下,占统治地位的是男性,由
于有那一帮子无所事事、年纪过小的男仆,整个旅馆活脱脱象一部已经成形、永远重复演出
的犹太基督教悲剧。因此,一见到他们,我往往情不自禁地在心底默诵起拉辛的诗句,这一
回,不再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邸,德·福古贝盯着向德·夏吕斯先生致意的大使馆秘书
时,浮现在我脑际的《爱丝苔尔》剧中那几句话,而是《阿达莉》剧中的诗行,因为一踏进
在十七世纪被称为门厅的大厅,便见熙熙攘攘立着“一大群”年轻服务员,尤其在用点心的
时刻,活象拉辛剧中合唱队的年轻的犹太人。当阿达莉问小王子“您到底做何事”时,如果
若阿斯虽含糊其辞,但总算也作了回答的话,我可不相信这帮服务员中有谁能够作答,因为
他们实在无所事事。若有人象年迈的王后询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位:
“所有关闭在这个场所的人们,
一个个到底在忙些什么事情?”
他最多只能回答:
“我在观看礼仪的豪华场面,
同时,我也在为此作点奉献。”
有时,年轻演员中走出一位漂亮的小伙子,向更为重要的某个人物迎去,继又回到合唱
队中,除非在静思松弛的时刻,不然,一个个无不在共同变换着各种姿态,显得毕恭毕敬,
日复一日地在装扮门面,但纯属徒劳无益。除“假日”外,他们对“上流社会总是敬而远
之”,从不踏入教堂广场一步,平时,过的是苦行僧般的日子,与《阿达莉》中的利末人别
无二致。看着这“一群忠实的年轻人”披丽毯踢踏起舞,我不禁自问踏入的是巴尔贝克大旅
馆还是所罗门殿堂。
我径自上楼回到房间。象往常一样,我的思绪从外祖母重病染身、弥留人间的日子,从
我重新经受、不断加剧的痛苦中挣脱了出来。之所以说不断加剧,是因为当我们以为仅仅在
再现一位亲人的痛苦时,实际上,我们的怜悯心已经夸大了这份痛苦;但是,也许真正可靠
的的正是这种恻隐之心,它比经受痛苦的人们对痛苦的意识更为可靠,因为他们一直被蒙在
鼓里,看不见自己的生活之苦,而恻隐之心却看得一清二楚,为他们的凄苦而悲痛绝望。然
而,如果我当时就清楚长时间来我一直不了解的一切,知道外祖母在临终前夕,神志完全清
醒,确信我不在场的时刻,曾握住妈妈的手,贴上自己滚烫的双唇,对她说:“永别了,我
的女儿,永别了,”那么,一时冲动之下,我的怜悯之心准会超脱外祖母的悲痛。我母亲从
不松懈,一直死死盯着不放的也许正是这段往事。于是,我脑中浮现出愉快的记忆。她是我
外祖母,我是她外孙。她脸庞的神情仿佛用专为我创造的语言写成;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切,
任何他人只是与她相比较而存在,只是根据她传授给我的对他们的是非判断而存在;然而,
不,我们的关系昙花一现,不可能不是偶然结成的。她再也认不出我了。我将永远见不到
她。我们并不是相依为命,互为创造的,她是一个陌路人。我正在看圣卢为她这位陌路人拍
摄的照片。妈妈与阿尔贝蒂娜见面后,坚持要我去看看她,因为阿尔贝蒂娜娓娓动听,跟她
谈起了许多有关外祖母,有关我的往事。我与阿尔贝蒂娜约定了时间。我事先通知经理,让
她在客厅等候。经理回答我说,他早就认识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那时,她们还远远不足
“贞洁的年岁”,对她们议论旅馆的闲言乱语,他至今耿耿于怀。她们除非“无闻”,才会
如此恶言恶语。要么有谁恶意中伤了她们。我不难理解,“贞洁”指的是“青春期”。可是
“无闻”两字,就让我大惑不解了。也许与“无文化”混淆了,而“无文化”又有可能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