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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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3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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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士自以为用圣絮尔皮斯广场上买回的装饰物取而代之还挺不错呢。在城堡前面,一个神甫
花园到底开始取代了那一个个花坛,这些花坛不仅仅是康布尔梅一家的骄傲,而且也是他们
园丁的骄傲。他们的园丁只把康布尔梅一家视作自己的主人,却在维尔迪兰一家的奴役下呻
吟着,就好象土地暂时被一个入侵者及一帮土匪军占领着,他暗地里去向被剥夺了财产的女
主人鸣冤叫屈那样,为他的南洋杉,为他的秋海棠,为他的长生草受到冷遇而感到愤愤不
平,他们竟然敢让春黄菊,维纳斯秀发草之类的普通花卉闯入如此富丽的府邸里乱长一气。
维尔迪兰夫人已感到这潜在的对头,已经横了心,如果她得以把拉斯普利埃长期租下来。或
者索性买下来,那一定得提出条件,解雇掉这个园丁,然而老女主人却相反,非保住他不
可。他曾在困难时期为她卖力而不图任何报酬,对她恭恭敬敬,但由于平民百姓的下人们闲
言碎语作怪,最深刻的精神蔑视同最痴情的敬仰镶嵌在一起,而最痴情的敬仰又迭印在不可
磨灭的旧恨上,说起德·康布尔梅老太,她,七十高龄,在东边拥有的一座城堡突然遭到入
侵,不得不忍受一个月同德国人打交道的痛苦,他常常这样说:“人家最恨侯爵夫人的地
方,就是在战争期间,站到普鲁士人一边去了,甚至让他们住进她的家里。要是换一个时
候,我可以理解;但在战争期间,她就不应该了。这不好。”他对她可谓忠心耿耿,至死不
渝,崇敬她的善良,但却使人相信,她因背叛而成为有罪。维尔迪兰夫人很是生气,德·康
布尔梅先生口口声声说他把拉斯普利埃旧貌全都认出来了。“不过,您总该发现多少有点变
化吧,”她回敬说。“首先,有魔高鬼大的巴布迪安纳铜像,而那些长毛绒无赖小坐椅,我
早就把它们打发到顶楼上去了,放在那上面还太便宜它们了。”对德·康布尔梅先生予尖刻
的回击之后,她才向他伸出胳膊让他挽着准备就席。他犹豫了片刻,心里嘀咕起来:“我总
不好抢在德·夏吕斯先生之前吧。”但,一想到德·夏吕斯先生是世交老友,此时他又没有
贵宾席,便决定挽起伸过来的胳膊,对维尔迪兰夫人称,他是多么自豪,终于被接纳进了小
团体(他就是这样叫小核心的,得知这一名堂颇为得意,不无一点好笑)。戈达尔呢,就坐
在德·夏吕斯先生身边,只见他透过夹鼻眼镜看了看德·夏吕斯先生,想与他结识,也想打
破冷场的僵局,不由频频眨起眼睛,比以往眨得更为有劲,而不因羞怯而中断。他的目光一
旦行动,微笑推波助澜,夹鼻眼镜容纳不下,只好四溢而出了。男爵呢,象他这样的人他到
处可见,肯定戈达尔也不例外,肯定戈达尔在跟他挤眉弄眼呢。顿时,他向教授显示了同性
恋者们的冷酷性,一方面对喜欢自己的人冷眼相看,而对自己喜欢的人却热心急切。当然,
尽管每个人都谎称被爱的甜美,但命运总是将被爱的甜美拒之门外,我们不爱此人,可此人
偏爱我们,我们会觉得受不了,这是一条普遍的规律,但这条普遍的规律尚远未威镇夏吕斯
一类人身上,其实也仅仅是这一类人而已。这种人,这样的女人,我们谈及她时,我们决不
会说她爱我,而说她缠着我,我们不喜欢这种人,我们宁可与任何其他的人打交道,虽然没
有她的妩媚,虽然没有她的可爱,虽然没有她的思想。只有当她停止爱我们的时候,她才在
我们眼里重新变得妩媚,变得可爱,变得有思想。在这个意义上,人们也许只能看到这一普
遍规则形式上的怪诞变导,一个同性恋者恼火了,因为有一个男人使他不快,可这个男人偏
偏追求他。而在那男人身上就益发恼羞成怒了。一般人往往在生气的同时,极力掩饰心中的
恼怒,但同性恋者非让令他生气的人感到恼火不可,就象他定然不会使一个女人感到恼火一
样,比如说,德·夏吕斯先生肯定不会使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恼火的,亲王夫人的恋情令他讨
厌,但却使他得意。但是,当他们看见另一个男人向他们表示一种特殊的兴趣时,那么这种
特殊的兴趣往往就会被视为一种恶癖,或者是因为不理解他们的兴趣本来就是一路货色;或
者是因为想起来就生气,这种被他们美化了的兴趣恰恰又是他们自己表现出来的;或者是希
望在不费代价的情况下,堂而皇之地为自己恢复名誉;或者是出于一种恐惧,怕被人猜中隐
秘,当欲望不再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蒙上眼睛,草率行动时,他们顿时惧怕起来了;或者是
不堪忍受因另外一个人的暧昧态度而受到的损害,但倘若他们喜欢这另外一个人,他们则出
于他们自己的暧昧态度,也就不怕给他造成损害了,这并不妨碍他们跟踪一个年轻小伙子一
追就是几法里,并不妨碍他们在剧场里眼睛老盯住小伙子看,即使年轻人同一些朋友们在一
起也照看不误,不怕因此年轻人他们闹僵,只要有另一个人看他们一眼,而这另一个人又不
过他们喜欢,人们就可以听到说话了:“先生,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那简单,因为,他
们原来是什么人,就把他们当什么人)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再解释也没有用,您可做错
了,”甚至要搧他几个耳光,而面对认识这言行不慎家伙的人,会气冲冲地问道:“怎么,
您认识这讨厌的家伙?这家伙看您有一股嗲气!成何体统!”德·夏吕斯先生还没走这
么远,但他已气得板起面孔,冷若冰霜,那脸色,就象有些女人,看样子人们觉得她们轻
佻,可她们实际上并不轻佻,如果她们果真轻佻,那么她们就更气歪了脸色。况且,同性恋
者,遇见了一位同性恋者,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一种讨厌的形象,半死不活的样子,只
会伤害自己的自尊心,而且,他还看到了另外一个他自己,活生生的,感同身受的,这样,
也就可能使他在情爱上受罪。这样一来,出于本能的维护感,对于可能的竞争对手,他可就
要讲坏话了,或者同那些可以损害可能的竞争对手的人们去讲(除非1号同性恋者在如此这
般攻击2号同性恋者时,旁观者却有自己的情报渠道掌握情况,因而1号担心露馅被人当作
造谣者),或者同受他“抬举”的年轻人讲,这个年轻人很可能从他手里被人拐走,因此,
务必使年轻人相信,虽然都是同样的事,同他一起干则大有好处,但如果他心甘情愿同另外
一个人去干,那就可能造成一生的不幸。德·夏吕斯先生也许想到了危险(纯属想象),他
误解了戈达尔的微笑,以为戈达尔的出现会危及莫雷尔,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一个不讨
他喜欢的同性恋者不仅仅是自己漫画式的形象,而且是一个注定的冤家对头。一个商人,而
且他经营的是稀罕买卖,他才到省城来落脚谋生,倘若看到在同一个场地上,面对面,有一
个竞争对手也做同样的生意,其狼狈程度,比起这样一个夏吕斯来,也是望尘莫及的,这样
一个夏吕斯,正要到一个僻静地区去偷情窃爱,可是,就在他到达的当天,在那地方发现了
当地的那位绅士和理发师,他们的形容和举止不容他有丝毫不相信的地方。商人常常恨自己
的竞争对手;这种憎恨有时蜕变为忧郁,而只要他稍许有充分的遗传性,人们在小城镇里便
会看到商人开始气得发疯的情形,治他疯病唯一的办法就是促使他下决心拍卖掉他的“老
底”,一走了之。同性恋者的疯狂还要更讨厌。他心里明白,从第一秒钟开始,那绅士和理
发师已经爱上了自己的年轻小伙子。他就是一天上百次对自己的年轻伙伴来回规劝也无济于
事,说什么理发师和绅士都是土匪,通匪会使他名败身裂的,那模样活象吝啬鬼阿巴公①,
念念不忘守护着自己的财富,夜里总要起来查看一下是否有人来偷他的财宝。这种心理,无
疑比欲望,或者比共同习惯的舒适感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可以同这种亲身的体验相提并
论,因为自己的体验是唯一真切的,正是因为这种心理,同性恋者得以迅速发现同性恋者的
行踪,而且是十拿九稳,不出什么差错的。他可能一时受骗上当,但敏捷的预见力使他去伪
留真。因此,德·夏吕斯先生的错误历时很短。神妙的洞察力顿时向他表明,戈达尔不是他
这路人,而且他不必害怕戈达尔的主动接近,既不害怕他主动接近自己,若这样只能激怒
德·夏吕斯自己,也不害怕他主动接近莫雷尔,若这样在他看来就更严重了。  
  ①阿巴公原是莫里哀喜剧《悭吝人》中的主角名,后成了守财奴的代名词。

  他又恢复了冷静,
  好象他仍然在阴阳维纳斯两性转变的影响之下,有时对维尔迪兰夫妇莞尔一笑,嘴都懒
得张一张,只不过扯平了一下一角唇皱,顿时他的眼睛温存地亮了一下,他是多么迷恋男子
汉气概,所作所为与他的嫂子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毫无二致。“您经常出去打猎吧,先生?”
维尔迪兰夫人怀着蔑视问德·康布尔梅先生。“茨基是否对您讲过,我们有过一次绝妙的狩
猎?”戈达尔问女主人。“我最爱在尚特比①森林打猎,”德·康布尔梅先生回答。“不,
我什么也没讲,”茨基说。“那森林名副其实吗?”布里肖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对康布尔梅
先生说道,因为他已答应我谈词源,却同时要我对康布尔梅夫妇不露他对贡布雷神甫的词源
的好生鄙意。“这是无疑的,我不能理解,但我没抓住您的问题,”德·康布尔梅先生说。
“我是说:是不是有许多喜鹊在那里叽叽喳喳歌唱?”布里肖问道。戈达尔却很难受,维尔
迪兰夫人竟不知道他差一点误了火车。“讲呀,瞧瞧,”戈达尔夫人鼓励丈夫说,“讲讲你
的历险吧”。“的确,这段奥德赛非同寻常,”大夫说着,便又从头开始讲他的故事。  
  ①法语“Chantepie”〈尚特比〉可以拆成“Chante—pie”意为“唱歌的喜鹊。”

  “当我看见火车已经进了站时,不觉傻眼了。这一切都怪茨基弄错了。您的情报真见鬼
了,我亲爱的!可布里肖还在站上等我们呢!”“我以为,”教授说,用余光瞄了四周一
眼,薄唇含笑,“我以为,如果您在格兰古尔迟迟不来,那一定是您惹上了闲花野草了
吧。”“您给我闭上嘴好不好?要是我妻子听到您的话就糟了!”教授说。“老子的老婆,
他是阴性醋罐子。”①“啊!这个布里肖,”茨基欢叫了起来,布里肖轻薄的玩笑唤醒他内
心传统的欢快,“他还是那个样子,”说实话,他未必知道教授曾几何时淘气过。为了给惯
常的玩笑话配上习以为常的动作,他装着忍不住要捏他的大腿一把。“他没变,这家伙,”
茨基接着说,并没想到教授有意无意在这几个词中道出了难言的可悲可笑,他又补充道:
“老是用一只小眼睛看女人。”“瞧瞧,”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与学者相见就是不一
样。我在尚特比森林里打猎已有十五个年头了,可我从来没思考过它的地名有什么讲究。”
德·康布尔梅夫人对她丈夫狠狠瞪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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