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上帝饶恕我吧,我是说一个绔绔子弟,他是上流社会之花(维尔迪兰夫人紧蹙眉
头),大约是奥古斯都时代(维尔迪兰夫听说年代久远,放了心,露出更为安详的表情),
说的是维吉尔和贺拉斯的一个朋友,他们溜须拍马,把他捧上了天,说他的出身比贵族、王
族还更高贵,一句话,我说的是米西纳斯,说的是一个只会钻图书馆的书耗子,是贺拉斯、
维吉尔、奥古斯都的朋友。我敢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无论从哪方面都很清楚谁是米西纳
斯。”
①拉丁语,意为皇族后裔的粞纳斯。
他亲热地用眼角看了看维尔迪兰夫人,因为他听到她约莫雷乐第三天会面,又担心自己
未被邀请:“我想,”德·夏吕斯先生说,“米西纳斯嘛,有点象古董维尔迪兰什么的。”
维尔迪兰夫人乍一听喜笑颜开,猛一想敛笑莫及,只收了一半笑容。她向莫雷尔走去。“他
很可爱,您的亲戚们的那位朋友,”她对他说。“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知书识礼、富有教养
的人。他在我们小核心大有可为。他在巴黎家住何处?”莫雷尔傲然沉默了一会儿,只要求
打一局牌。而维尔迪兰夫人硬是请他奏几段小提琴。令满座皆惊的是,德·夏吕斯先生过去
从来不曾谈起他有奇才妙艺,竟然以最纯粹的风格,给福雷的钢琴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的最后
乐章(不安,烦恼,舒曼式的,但到底在弗朗克奏鸣曲之前)伴奏。我觉得,莫雷尔先生虽
然富有音乐才华,又有一手精湛的演奏技巧,但恰恰缺乏文化素养和风格修养,而德·夏吕
斯先生正好弥补了莫雷尔的不足。但我好生奇怪地寻思,在同一个人身上,是什么东西能把
一种生理的缺陷和一种精神的才智结合起来。德·夏吕斯先生与其兄盖尔芒特公爵并无很大
区别。甚至,刚才(但这是罕见的),他说的法语与他兄弟一样糟糕。他责怪我(无疑是因
为我热情洋溢地对维尔迪兰夫人谈起莫雷尔)从来没去看他,而我提出要慎重考虑考虑,他
便回答我说:“不过,既然是我向您提出的这一请求,那只有我才能不高兴呀。”这话盖尔
芒特公爵也可能说出来。说到底,德·夏吕斯先生不过是盖家之一员。但是,天生他神经系
统阴差阳错,仅此就足以使他有别于其公爵兄的所作所为,不是去喜欢一个女人,而却宁愿
去喜欢一个维吉尔的牧童或柏拉图的学生,盖尔芒特公爵所未曾有的品性,每每与这种不平
衡有关联,顿时使德·夏吕斯先生摇身变成一位美妙的钢琴家,一位不无情趣的业余画家,
一位雄辩的演说家。德·夏吕斯先生演奏福雷奏鸣曲舒曼式乐段那急切、焦虑、迷人的风
格,谁能看得出来,这种风格竟然有其内应——人们不敢道破天机——分布在德·夏吕斯先
生若干纯属肉体的部位内,安插在他的神经缺陷之中?我们将在下面解释“精神缺陷”一语
是什么意思,将解释因何道理一位苏格拉底时代的希腊人,一个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人,能
为今天人所共知,能作为绝对正常的人,而不是作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那种阴阳人。正如实
际的艺术才能尚未枯源断流,德·夏吕斯先生比公爵有过之而无不及,爱他们的母亲,爱自
己的妻子,甚至在若干年后,当有人对他提起她们时,便会泪眼汪汪,但却是做表面文章,
就好象大胖子出虚汗,稍一动作,额头上就汗水涔涔了。不同的是,人们对流汗的人如此
说:“您太热了吧!”可人们看别人流眼泪,却象没看到似的。所谓人们,就是讲的上流社
会;因为老百姓看到人家哭是很不安的,仿佛流泪比流血还严重。丧妻之后的悲哀,幸亏有
了撒谎的习惯,并没有排斥德·夏吕斯先生与其身份不相符的生活。甚至后来,他不知廉
耻,传闻在葬礼期间,他找到办法,向唱诗班的那个孩子打听其姓名和地址。而这可能确有
其事。
一曲演奏毕,我不揣冒昧,要求再奏弗兰克的曲子,这似乎令德·康布尔梅夫人妇丧考
妣,致使我只好作罢。“您不可能喜欢那玩艺儿,”她对我说。她换点了德彪西的《节
日》,第一个音符才出弓,只听得一声喝彩:“啊!真妙!”但莫雷尔已经意识到他只会第
一小节,于是来了一个恶作剧,却毫无故弄玄虚之意,他马上开始奏梅耶比尔的一首进行
曲。不幸的是,由于他转得天衣无缝,又没有事先打招呼,大家还以为他拉的还是德彪西的
作品,于是人们继续喝彩:“妙!”可莫雷尔却道破作曲家不是《佩利亚斯》①的作者,而
是《恶魔罗贝尔》②的作者,致使大家有些不自在。德·康布尔梅夫人还来不及对此作出反
应,因为她刚发现斯卡拉蒂的一个本子,正怀着歇斯底里的冲动一头扎在上面。“嚯!拉这
个,奏下去,这个,真神,”她不住地叫好。然而,这位作曲家长期受到冷遇,不久前才时
来运转身价百倍,她在兴奋不已的焦躁中挑选的这位作曲家的作品,恰恰是一段该死的曲
子,这类可恶的曲子老是弄得您睡不好觉,一位女学生就在您隔壁的楼层房间里无情地、没
完没了地重弹这曲老调。但是,莫雷尔已拉够了音乐,由于他坚持想打牌,而德·夏吕斯先
生也想一起打,主张打惠斯特。“他刚才对老板说他是亲王,”茨基对维尔迪兰夫人说,
“然而这不是真的,他出身于普通市民,小建筑师家庭。”“我想知道您刚才对米西纳斯怎
么看。我感兴趣,我,呐,”维尔迪兰夫人对布里肖说,口气亲切,弄得布里肖飘飘然起
来。既为了显耀给女主人看,也可能炫耀给我看,他说道:“不过说老实话,夫人,米西纳
斯令我感兴趣,主要是因为他是中国神第一尊贵的使徒,这一尊中国神今天在法兰西拥有的
信徒超过了婆罗贺摩③也超过了基督自己,法力无边的逍遥神。”在这样的情况下,维尔迪
兰夫人不再只顾用手捂着头了。她冷不防失去平衡,象被称作蜉蝣的昆虫那样,猛地向谢巴
多夫亲王夫人扑将过去;若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离她不远,女主人便死抓住亲王夫人的腋窝,
指甲都嵌了进去,就象孩子躲迷藏似的,把头埋藏好一阵子。有这道保护墙掩饰,人家以为
她笑出了眼泪,而她却可以因此不动任何心思,就象有的人做长时间的祈祷时,谨慎生智,
用双手巧掩脸面。维尔迪兰夫人仿效这些祈祷者,听着贝多芬的四重奏就象郑重祈祷,却又
不让人看出她在睡觉。“我说话极认真的,”布里肖说。“我看,今天这种人太多了,他们
成天价日以自我为中心,老子天下第一。论正理,我对涅槃无异议,我也弄不清哪家涅槃欲
将我等灭度在大千世界(此界,犹如慕尼黑与牛津,比起阿尼埃尔或哥隆布森林,离巴黎要
接近得多),但它不仅与法国良民无缘,而且也与欧洲良民无份,而日本人也许已经登临我
拜占斯城门了,此时此刻,社团化了的反军国主义人士正板起面孔,争论自由诗的根本道德
问题呢。”维尔迪兰夫人以为可以放开亲王夫人被她碰伤了的肩膀,重又露出粉面,不无装
模作样地拭拭眼睛,重新喘了三两下气。可布里肖却要我美餐一顿,摆开论文答辩的架势,
亲自出马主持,立论就是,人们绝不吹捧青年人,只能严加教训,晓以厉害,不惜被他们视
作反动派:“我可不愿意亵渎青春神明,”他说着,偷偷地瞟我一眼,那目光,多象报告人
偷偷瞟听众中的某人一眼,然后点他的名。“我可不愿意在马拉美的小教堂里被打成异教徒
或回归异教徒而永世不得翻身,在他的教堂里,我们的新朋友,象我们的所有与他同龄的朋
友们一样,都得为秘密弥撒效劳,至少得象唱诗班的孩子那样,显得未老先衰,或者象蔷薇
十字会④会员那样神秘莫测。但的确,这类酷爱带大写字母‘A’的‘艺术’(Art)的知识
分子,我们见识得也太多了,他们把左拉当酒喝尚嫌不过瘾,便在自己身上打魏尔兰的麻醉
剂。他们崇拜波德莱尔上了乙醚瘾,一旦祖国需要他们一展雄风时,他们兴许再也无能为力
了,他们已经麻木不仁,得了严重的文学神经官能症,处在暖烘烘、懒洋洋、沉甸甸的乌烟
瘴气里,象征主义的鸦片烟氛围之中。”对于布里肖这番荒谬杂乱的高谈阔论,我实在难以
伪装出一丝的苟同,于是转向茨基,断然肯定他在德·夏吕斯先生门庭家族问题上绝对弄错
了;他回答我说他断然没有错,并说我本人曾经告诉过他,他的真实家姓是冈丹,勒·冈
丹。“我告诉过您,”我回答他说,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一位叫勒格朗丹先生的工程师的妹
妹。我从来就没有对您谈起过德·夏吕斯先生。论裙带关系,他与德·康布尔梅有瓜葛,就
象老孔代与拉辛有牵连不相上下。”“啊,我以为呢,”茨基悄声说道,还不肯大胆地承认
自己的错误,几小时前,他弄错了,差一点使我们误了火车。“您是否打算在海滨多住一些
时日?”维尔迪兰夫人问德·夏吕斯先生,她预感到他可以作为一名忠实的门客,眼看他过
早地要回巴黎不禁恋恋不舍地哆嗦起来。“我的天,谁也说不准,”德·夏吕斯先生拖着长
齉鼻音回答道。“我很想呆到九月底。”“您说得对,”维尔迪兰夫人道。“正是兴风作浪
时节。”“实话实说吧,并不是气候决定我的去留。最近以来,我对我的导师,圣米歇尔大
天使过于怠慢了,我想报答他一下,一直呆到他的节日,九月二十九日,在蒙山修道院。”
“您对此很感兴趣吗?那些个事儿?”维尔迪兰夫人问,要不是她担心一次如此长途漫游会
使小提琴手和男爵“放松”四十八个钟头,她兴许会成功地命令自己受了伤害的反教权主义
感情保持沉默。“您可能有间歇耳聋的毛病吧。”德·夏吕斯先生盛气凌人地回答道,“我
刚才对您说过,圣米歇尔是我的一个非凡的导师。”说着,露出迷人的和蔼可亲的微笑,眼
睛则盯住远处看,激动地抬高了嗓门,我觉得,他的激动超出了审美的范畴,已经进入了宗
教的领域:“献祭礼美极了,米歇尔站在祭台的旁边,身着大白袍,摇动着金香炉,团团清
香,青云直上,飘飘然直到上帝跟前!”“大家可以结伴而行嘛,”维尔迪兰夫人建议道,
尽管她讨厌教士的圆帽子。“此时此刻,祭礼一开始,”德·夏吕斯先生接着说,他虽另有
原因,却与议会中杰出的报告人采取的方法如出一辙,绝不回答打断演讲的提问,听而不
闻,“看我们的年轻朋友演奏巴勒斯特里纳的作品,乃至演奏一段巴赫的咏叹调,那该是多
么令人陶醉的事。善良的修道院院长,他也会乐疯的,因为我向我的主保圣人报以最崇高的
敬意,至少是公开的最崇高的敬意。这对信徒们是多大的感化!待会儿,我们要对年轻的安
吉利科谈及此事,他象圣米歇尔一样,既是音乐天使,又是军事天使。”
①《佩利亚斯》全名《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是德彪西唯一完成的歌剧作品,自
称该剧深受埃德加·爱伦·坡恐怖故事的影响。
②《恶魔罗贝尔》是德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