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翻译,更非易事。
古人有言,人生五十岁以前周游世界,认识社会;博览群书,积累知识。五十岁以后,
可以深居简出,闭门著述。法国文学史上有不少名作家大致是这样安排一生的:先游历读
书,中年以后开始著述。十六世纪的蒙田(1533—1592)和十八世纪的孟德斯鸠(1689—
1755)都是这方面著名的例子。普鲁斯特的一生基本上也是这样安排的,所不同者,第一,
他的寿命较短,五十一岁就去世了;其次,他自幼体质孱弱多病,未能周游天下。他生长于
巴黎“上流社会”的富裕家庭,从小养尊处优,过着绔袴子弟的生活。从青少年时期开始,
出入于所谓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合,成为沙龙中的宠儿。由于他聪慧俊秀,深得沙龙中贵妇人
们的欢心,《在少女们身旁》①过安闲日子,积累了丰富的上流社会生活感受,从那时起,
二十岁左右的普鲁斯特就产生终生从事文学创作的意愿。
①《似水年华》第二卷书名,发表于1919年。
大约从三十五岁起,到五十一岁他去世,普鲁斯特由于患有严重的哮喘病,终年生活在
一间门窗经常不打开的房间中。清新空气容易引起他犯哮喘,更不用说刮风下雨。他足不出
户的自我禁锢生活,持续了十五年之久。在这十五年期间,普鲁斯特生活在回忆中,回忆他
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期的经历。由于他的身世,他所接触的大致是三类人:贵族家庭的后
裔;非常富裕的财务金融界人士;少数享有盛名的文人与艺术家。十五年的禁锢生活,使这
位身患痼疾的天才文人省悟到,他的前途就是在这间华丽舒适的病房同时也是囚室之中,等
待死亡。他除了缓慢地,平静地等待死亡来临之外,他没有别的生活,没有别的前程。他是
一个极其敏感的人,为什么他能在锦锈的床上,过着卧而待毙的“生活”十五年而不觉得沉
闷、苦恼甚至烦躁不安,反而其乐融融呢?难道他整天躺在床上在做美梦吗?不,他自己知
道生命已经没有前途的人决不可能做关于未来的美梦,所以老年人是不会做美梦的。普鲁斯
特虽然只是中年人而不是老人,可是他早已知道他的痼疾难愈,所以对生活的前程已经不抱
希望。他唯一的希望在于利用他的非常特殊的生活方式,写成一部非常特殊的文学作品。这
部作品就是《似水年华》,全称《追忆似水年华》。在他的计划中,这是一部极其庞大的多
卷本小说。果然,他用了十五六年的漫长时间,分秒必争地写完了这部小说的全稿。
由于疾病的限制,普鲁斯特被迫长年累月囚禁在斗室中,不能开展任何活动,久而久
之,他的思想中充满对于过去生活的回忆,而且对于人生形成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概念。他认
为人的真正的生命是回忆中的生活,或者说,人的生活只有在回忆中方形成“真实的生
活”,回忆中的生活比当时当地的现实生活更为现实。《似水年华》整部小说就是建筑在回
忆是人生的菁华这个概念之上的。
普鲁斯特是一位博览群书的作家。法国评论家们常常提到《似水年华》的作者受十九世
纪末年风靡一时的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格森(1859—1941)的影响,这是完全可能的。但
这并不意味着《似水年华》是一部哲学意味深重的小说。正相反,这是一部生活气息极其浓
厚,极具强烈的小说。在世界各国优秀的文学遗产中,令人读过之后永生难忘的、真正有价
值有分量的小说,都是从热气腾腾的真实生活中出发,在生活的熔炉中锻冶而成的。从某一
个哲学概念,或某一个政治概念出发的小说,既不可能有真实的人生价值,也不能有高度的
艺术价值,即使由于某种特殊原因而名噪一时,也肯定经不起时间考验。我们赞赏和提倡
“为人生而艺术”,反对“为艺术而艺术”,所以我们重视从真实生活中产生,有强烈的生
活气息的名著《似水年华》。
《追忆似水年华选篇》的编选者,法国文学评论家拉蒙·费南代在《选篇》的前言中指
出,“《似水年华》写的是一个非常神经质和过分地受溺爱的孩子缓慢成长的过程,他渐渐
地意识到自己和周围人们的存在。”总的说,这是一部回忆录式的自传体的小说,从作者自
己的童年生活开始,一直写到他晚年的心情。他三十多岁由于严重的哮喘与气管炎,怕见阳
光,怕吹风,把自己囚禁在斗室中,白天绝对不出门,也尽量少接见来访者,实际上从那时
起,他已经与世隔绝。《似水年华》,这是一个自愿活埋在坟墓中的人,在寂静的坟墓中回
想生前种种经历与感受的抒情记录。
在拉封·蓬比亚尼出版社出版的著名《作家辞典》中,写普鲁斯特评传的乔治·卡都衣
是这样给《似水年华》作者下定义的:“他对于遗忘猛烈反抗;这种为了生活在时间的绝对
性中而进行的狂然与不懈的努力,就是《重现的时光》主要意义。”《重现的时光》是《似
水年华》最后一卷的标题,是全部小说画龙点睛之所在。哪一个伟大的真正的艺术家,不用
自己的血肉,自己的灵魂来创作使自己毕生事业可以传之后世的作品呢?一言以蔽之,艺术
不是别的,而是对生命热烈的爱之表现。艺术作品不是别的,“美”不是别的,而是引起观
赏者对生命热爱的一种手段。关于这一点,《似水年华》不是表现得很彻底,很动人吗?
阿纳多尔·法朗士(1844—1924)①是普鲁斯特在文学界的长辈和好友,对文坛上初露
头角的普鲁斯特曾经起扶持作用。法朗士把普鲁斯特的小说比作温室中培养的花朵,象兰花
一样,有“病态”的美。可是突然间,“诗人(指普鲁斯特)射出一支箭,能穿透你的思想
和秘密愿望。”这是指出小说家普鲁斯特的艺术手法和思想深度,决非一般泛泛之辈可
比。
①《似水年华》提到的作家贝戈特,就是影射法朗士的。
有二十世纪蒙田之称的哲学家、随笔家阿兰(1868—1951),认为普鲁斯特从不直接描
写一件客观事物,总是通过另一事物的反映来突出这一事物。普鲁斯特一贯通过自己的感觉
表现客观世界。他认为对绝对客观世界的研究是科学家该做的工作,文学家只能老老实实反
映他自己感觉到的事物,这是最真实的表现方式。所以评论家莫理斯·萨克斯(1906—
1945)说普鲁斯特是“奇怪的孩子”,“他有一个成人所具有的人生经验,和一个十岁儿童
的心灵。”
一个深于世故的人可以成为事业家,政治家,可是成不了真正的艺术家。哪怕老态龙钟
的艺术家,往往也保持着一颗比较天真的心,甚至带几分稚气。普鲁斯特就是这类人。在他
晚年,离去世不久的日子里,他还津津有味回想在贡布雷的别墅中,早晨起来喝一杯泡着
“玛德莱娜”①的热茶,使他尝到毕生难忘的美味。这种对往事亲切而多情的回味,是他创
作《似水年华》的主要线索。这种情趣,读者在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是找不到的。评
论家把《似水年华》和《人间喜剧》相比,发现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人物众多,主要人物
描写得栩栩如生,等等。但是《似水年华》和《人间喜剧》之间有明显的区别,那就是巴尔
扎克着重于从事物的外部现象观察世界、描写世界;普鲁斯特则刻意突出内部世界,增加小
说的画面的深度与立体感。这两位天才小说家表现客观现实世界的目的是一致的,然而他们
观察与描写的角度往往不同。仅就这一点,《似水年华》与《人间喜剧》相比,显出早期的
现代派艺术倾向,使《似水年华》成为二十世纪小说的先驱,与十九世纪小说的典型特点有
很明显的分歧。
《似水年华》另一个艺术特点是“我”与“非我”的界限不是绝对不可逾越的。普鲁斯
特曾经给友人写信时说:“我决定写这样一部小说,这小说中有一位‘先生’,他到处自称
‘我’,我如何如何”这位“先生”就是作者自己,这是无疑的。这么说,《似水年
华》是一部自传体的小说吗?不完全是。小说贡彻始终的线索是“我”,但作者常常把
“我”放在一边,用很长的篇幅写别人。正如哲学家阿兰指出,《似水年华》的作者要写
“此物”时,必先写“彼物”对“此物”的反映。世界上没有不是彼此联系着的事物。没有
绝对的“有我”,也没有绝对的“无我”。在这里,又可以指出《似水年华”的艺术手法与
《人间喜剧》不同之处。巴尔扎克着重写“物”,这是众所周知的。巴尔扎克把作为他叙述
故事的“物”的背景描写得仔细周全,凡是小说人物的住屋、屋子里的木器家具、人物的财
产、现金帐目等等,巨细无遗,令人叹绝。可是巴尔扎克从来不写自然的背景,不写山水草
木;也不写活的背景,也就是说,不写小说主人翁周围的其他活人。好象他心目中只有高老
头、葛朗代等主要人物,把主要人物的形象塑造得非常深刻、生动。至于次要的人物,往往
一笔带过,决不多费笔罢。其实巴尔扎克心中只有一个“钱”字。他写“物”也为了写
“钱”,通过对房屋家具的描写,说明这些东西大概值多少钱,因此可以估计出有关人物的
财产情况。普鲁斯特和巴尔扎克完全不同。《似水年华》主要写人,写小说中的主角,这是
没有问题的,但也写作为陪衬的人物,而有时写得很仔细,比方他写家中的老女仆弗朗索瓦
丝,一个农村出身的朴实妇女,头脑中充满农民的成见与迷信。这位老女仆在主人家已经服
务了多年,主仆之间建立了感情关系。女主人很信赖她,喜欢她,往往拿弗朗索瓦丝的农民
思想,天真和迷信的言论开玩笑,增加了小说的人情味。普鲁斯特有时也描写居室和室内的
陈设,但都是一笔带过,简略而不烦琐;有时也写居室外面的庭园,甚至大门外的街巷,以
及郊外的田野山川。这一切,都增加小说的人间气息,反映小说中的“我”的艺术家性格,
诗人的敏感,以及他对生活的热爱。这一切可能使我国读者联想起曹雪芹不但精心描写了大
观园中的主要人物,十二金钗,也写了几个有代表性的丫环,同时也以诗人之笔描写了大观
园中的亭台楼阁,曲水回廊,琼林玉树,使人感到亲切浓郁的人间气息。《似水年华》第五
卷《女囚》中,作者不惜大费笔墨,详细描写巴黎闹市上的各种声音,这是《人间喜剧》的
作者无论如何想不到的。请问:到底是谁的“人间”味更浓厚呢?
①用面粉,鸡蛋和牛奶做成的糕饼。
作为回忆录式的自传体小说,《似水年华》和一般的回忆录以及一般的自传小说都有所
不同。这不是一部普通的回忆录。作者对回忆的概念,对于时间的概念都与众不同。他把今
昔两个时间概念融合起来,形成特殊的回忆方式。比如他在儿童时期早晨喝一杯热茶,把一
块俗名“玛德莱娜”的甜点心泡在热茶里,一边喝茶,同时吃点心,他觉得其味无穷。等到
他写《似水年华》的最后一卷《重现的时光》时,他重新提起这件事,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