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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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4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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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您跟我们一起出去吗,我的大坏蛋?”临分手时她问我。“你们上哪儿呀?”
“那得看天气好坏,还得看您高兴呐。不过,您今天有没有写点东西出来哪,小乖乖?没
有?哦,那还是别去的好。对啦,我问您句话,我进屋那会儿,您听见我的脚步声,马上就
猜到是我了吗?”“那还用说。难道我还会弄错吗?哪怕有一千只小山鹬,难道我还会听不
出我那只小家伙蹦达的声音?我只想她允许我在她睡到床上以前给她脱下鞋子,这会使我感
到不胜荣幸。这些雪白的花边把您衬托得有多可爱、多娇艳啊。”
  我就是这么回答她的;在这些带有肉欲意味的话语之间,您或许又能嗅出些我母亲和外
祖母的气味。因为,我渐渐变得愈来愈象我所有的那些亲人,象我的父亲——不过他大概还
是跟我很有些不同,因为旧事即便重现,也是变着样儿来的——那样对天气百般关心、而且
跟莱奥妮姨妈也愈来愈象。要不然,我早该把阿尔贝蒂娜当作我出门的理由了,那不就是为
的别让她单独一人,脱离我的控制么。我耽于种种乐趣,莱奥妮姨妈却信仰诚笃,从来不会
享乐,整天只知道数念珠做祈祷,我一心想在文学上有所成就,老为这在折磨自己,莱奥妮
姨妈却是家族中绝无仅有的一位,居然不明白看书并非打发时间和“消遣”,结果弄得复活
节那一阵,星期天虽说不许干正经事儿以便专心致志做祷告,却是允许看书的,我和这样一
位姨妈之间,从外表看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我甚至会发誓说我跟她绝无半点共同之处。然
而,虽说我每天都能找出个理由说哪儿不舒服,但我老这么呆在床上,却还是为了一个人的
缘故,这人不是阿尔贝蒂娜,也不是一个我所爱的人,而是一个比我所爱的人更强悍的人,
这人的专横使我甚至不敢流露充满妒意的猜疑,或者至少不敢亲自去证实这些猜疑有无根
据,这人就是莱奥妮姨妈。我对天气的关心,比起父亲来可以说是有过之无不及,他只是看
看晴雨表,我却自己成了活的晴雨表;我听莱奥妮姨妈的话乖乖地呆着看天气如何,而且是
呆在房间里,甚至呆在床上看,这难道还不算有过之无不及吗?现在我跟阿尔贝蒂娜说起话
来,就象当年在贡布雷还是孩子的那会儿跟母亲说话,要不就是象外祖母在跟我说话一样。
我们每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以后,我们曾经是过的那个孩童的灵魂,以及我们经由他们而来
到世上的那些逝者的灵魂,都会把它们的财富和厄运一古脑儿地给予我们,要求和我们所体
验到的新的感觉交汇在一起,让我们在这些感觉中抹去他们旧日的影象,为他们重铸一个全
新的形象。于是,童年时代遥远的往事,乃至亲人们的陈年往事,都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算不
得纯洁的爱情中沁入了一种既是儿子对母亲的,又是母亲对儿子的温情的甘美。到了生命的
某个时刻,我们就得准备迎接所有这些从遥远的地方团聚到我们身边的亲人了。
  在阿尔贝蒂娜答应我为她脱鞋以前,我已经解开了她衬衣的扣子。她那两只耸得高高的
小小的乳房,那种圆鼓鼓的样子,看上去不象身体的一个部分,倒象两只成熟的果子;腹部
往下收去,遮住了那换在男人身上便很丑陋的部位(就象一根铁钩子插在走下壁龛的塑佛身
上似的),在与大腿交接的地方,形成有如落日收尽余晖时的地平线那般宁静,那般恬适,
那般幽邃的一条曲线的两个弯瓣。她脱掉鞋子,在我身旁躺了下来。
  喔,想想创世纪时那对身上还带着粘土的潮气,在混沌中懵懵懂懂地寻求结合的男女的
模样吧,造物主用一团泥巴分成了他俩,夏娃在亚当身边醒来时,惊愕而顺从,正象他还是
茕独一人的那会儿,在创造他的上帝面前一样。阿尔贝蒂娜伸起两条胳臂枕在黑色的秀发下
面,髋部鼓起,腿的线条有如天鹅的颈项一般柔软地弯下,延伸,重又回向曲线的起点。当
她完全侧身而睡时,她的脸(正面是那么和蔼,那么秀美的脸)却有一种神态使我心里发
怵,莱奥纳尔某些漫画里的那种鹰钩鼻,透着邪恶、贪婪和间谍的狡诈,在家里瞥见这张
脸,令我恐怖,它这么侧过去仿佛是卸下了面罩。我赶紧双手捧住阿尔贝蒂娜的脸,把她转
过来。
  “您可得听话,答应我明天要是不出门,在家里得好好写,”阿尔贝蒂娜边说边穿衬
衣。“行,不过您先别穿晨衣哪。”有时候,我就在她身边睡着了。房间变得冷起来,得添
些柴火。我伸手往上在墙上摸,想找到拉铃的杆子,但没找到,摸来摸去都是些别的铜杆,
看到阿尔贝蒂娜因为怕让弗朗索瓦丝瞧见我俩并排躺在床上,要紧从床上起身,我就对她说:
  “别忙,再睡会儿,我找不到铃。”
  看上去,这是些温馨、欣悦、纯洁的时刻,但其中已经蕴含着灾难的可能性:这灾难将
使我们的爱情生活充满危险,在最欢乐的时刻过后会有硫磺和熔浆的火山雨出其不意地袭
来,随后,我们由于没有勇气从灾难中吸取教训,马上又在只能喷发出灾难的火山口边上重
新安顿下来。我就象那些总以为自己的幸福会天长地久的人一样地掉以轻心。正因为这种温
馨对于孕育痛苦而言是必需的——而且它以后还会不时来抚慰缓解这种痛苦,——所以男人
在吹嘘一个女人对他有怎么怎么好的时候,他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都可能是诚恳的,不过总
的来说,他和情人的关系中间,始终潜伏着一股令人痛苦的焦虑不安的暗流,它以一种隐秘
的方式流动着,不为旁人所知,或者至多通过一些问题的探询无意中稍有流露。然而,这种
焦虑不安必定又以温馨甜蜜作为前奏;即使在这股暗流形成以后,为了让痛苦变得可以忍
受,为了避免破裂,不时也需要有些温馨甜蜜的时刻点缀其间;把自己跟这个女人共同生活
中不可与人言的痛苦隐藏起来,甚至把这种关系说成非常甜蜜地炫耀一番,这表明了一种真
实的观点,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因果关系,一种使痛苦的产物变得可以承受的模式。
  阿尔贝蒂娜就在我家里,明天要不是跟我一起,就是在安德烈的监护下出去,这在我已
经毫无值得惊奇之处了。这种格局,为我的生活圈定了粗粗的轮廓线,除阿尔贝蒂娜之外谁
也无法涉足其中,另外(在我尚不知晓的未来的生活图景上,犹如在建筑师为很久以后才能
耸立起来的大厦画的蓝图上)远远的还有好些与之平行、幅度更宽的线条,在(有如一座孤
寂冷僻的小屋的)我的心间描划了未来爱情生活多少有些刻板、单调的程式;而所有这一
切,实际上都是在巴尔贝克的那个晚上画下的,那个晚上阿尔贝蒂娜在小火车上向我吐露了
她从小由谁带大的真情,我听后就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受某些影响,说什么也不能让她
在以后几天离开我的身边。光阴荏苒,这种生活模式成了习焉不察的例行公事。但正如历史
学家企图从古代仪式中找出微言大义一样,我可以(但并不很想)回答那些问我这种甚至不
再涉足剧院的隐居生活有何意义的人说,它的起源乃是某个晚上的忧虑以及在这以后感到的
一种需要,也就是说我感到需要向自己证明,我业已了解她不幸的童年生活的这个女人,即
使她自己愿意,也不会再有受到同样的诱惑的可能性了。对这种可能性,我已很少去考虑,
但它毕竟还影影绰绰地存在于我的意识之中。看到自己一天天地在摧毁它——或者说尽力在
摧毁它——这大概正是我在吻这并不比许多别的姑娘更娇嫩的脸颊时,心里会格外感到乐滋
滋的缘故;凡在达到相当程度的肉欲的诱惑背后,必定潜伏着某种贯串始终的危险。
  我答应阿尔贝蒂娜,要是不出门一定好好工作。可是第二天,仿佛这屋子趁我睡熟时,
奇迹般地飘浮了开去,我一觉醒来,天气变了,时令也不对头了。一个人在出于无奈的情况
下登上一片陌生的国土,这时他是不会有心思着手工作的。然而每个新的一天,对我都是一
个新的国度。就说我的懒散吧,它一旦换了新的花样,你说叫我怎么还认得出它呢?有些日
子,人人都说天气糟透了,逢到这种时候,静静地待在家里,听到屋外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
雨声,才能体会航行在海上的那种平静滑行的况味,感受到那种宁谧的乐趣;有时天空响
晴,这时候一动不动地待在床上,瞧着光影绕着自己慢慢地转过去,就象瞧着一株大树的影
子在转动。也有时候,邻近的修道院刚敲响稀落如同清晨去祈祷的信徒的头遍钟声,半天里
纷纷扬扬洒下的雪花,在熏风吹拂下溶化、飘散,而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见透出亮色,但我
已经能够辨认出这一天是会风雨交加,还是变幻不定,抑或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屋顶被骤雨
打湿过后,阵阵和风拂过,缕缕阳光照临,它就又在收干,只听得屋檐滴滴答答地在滴水,
仿佛这屋顶是趁风儿重新刮起之前,让自己尽情地承受不时从云层探出脸来的太阳的抚爱,
青灰色的石板瓦闪耀着美丽的虹彩;这样的日子,风风雨雨的,一天里充满着天气、氛围的
变化,懒人因此倒也自得其乐,不觉得这一天是白过了,因为他正兴味盎然地关注着在他不
介入的情形下,周围的环境从某种意义上说代他作出的种种表现;这样的日子好比那些发生
动乱或者革命的日子,那些日子对于不再去上学的小学生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当他在司
法大厦四周转悠或是念着报纸的时候,虽说他没做自己的功课,他却会觉着从正在发生的事
件中发现了一种对他确有教益,同时也使他对自己的闲散感到心安理得的东西;这样的日
子,还好比我们一生中碰上某些特殊的危急关头的日子,这时候,一个向来无所事事的人会
这么想,只要这个难关能顺利地渡过,他就会从此养成勤勉的习惯:比如说,那是在一天早
晨他出门去赴一场条件特别苛刻的决斗的时候;于是,在这个生命也许行将逝去的当口,他
仿佛骤然意识到了生命的价值,这生命他本来是可以用来做一番事业,或者至少好好享受一
下人生乐趣的,而他却什么也没干。“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马上
坐下来工作,还要玩个痛快!”原来,生活突然在他眼里变得那么珍贵了,因为他看到的已
经是他以为生活所能给予他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不是日复一日从生活中真正得到的那点可
怜的东西。他是按照自己的愿望,而不是根据生活经验所能告诉他的模样,也就是说那种平
庸无聊的模样,来看待生活的。此刻,生活中充满着工作,旅行,登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
而所有这一切,他对自己说,都将随着这场决斗的悲惨结局化为乌有,他没有想到其实早在
有这场决斗以前,由于那种即便没有决斗也会长此以往的坏习惯,它们就已经是这样了。他
安然无恙地从决斗场回了家。但是他重又觉得阻碍重重,没法去玩儿,去兜风,去旅行,去
做那些他一度认为可能将被死亡剥夺的事情;单单生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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