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理解。它有可能就是那隐形物,就是我平生遇见的唯一的陌生人。接着,这句乐句又四处
弥漫,变幻形态,和奏鸣曲中的小乐句一样,化成曲首那神秘的呼唤。有句显示着痛苦的乐
句,跟这呼唤形成了对应。这句深沉的乐句模模糊糊,几乎是发自肺腑、带有器质性的内心
呼声,它每次重现,我们都不知道它究竟是某一主题的表现还是神经痛的表现。不一会儿,
两个动机展开了肉搏战。一方被打得片甲不留,但我们立即发现,另一方也只剩下残肢断
臂。但说实话,这只是两股锐气在短兵相接。说锐气,是因为这互相交锋的生命双方都已经
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外表和名称。遇到了我这样一个内在的听众——我对名称和个别物也是
毫不在乎的——我对它们非物质的、充满活力的争斗充满兴趣,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跌宕起伏
的声响变化,也是因为我是一个内在型的听众,对名称和个体都毫不在乎。最后快乐的动机
占据上峰。这已不再是苍天后面传出的焦急的呼声,而是似乎来自天国的无以形容的快乐。
但这快乐与奏鸣曲的快乐完全不同,犹如蒙塔尼亚①画中一身猩红,吹奏号角的大天使迥然
相异于贝利尼②画中手抱双弦诗琴,温柔庄重两者双兼的天使一样。有关喜悦的这一新的微
妙区别,这向着超尘脱世的喜悦的召唤,我是难以忘怀的。但是对我来说这喜悦最终可能实
现吗?这个问题,我觉得至关重要,因为这句乐句也许最能够体现——恰恰跟我其余的生活
和可见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我生活中的一系列感受:马丹维尔教堂钟楼以及巴尔贝克海
滨近处的树木在我内心激起无限感受。我把这些感受视为构筑真正生活的基准和开端。但是
重新回顾这乐句独特的重音,我奇怪地发现,与世俗生活最不相同的感受,向上界乐园最大
胆的挺进恰恰不是体现在别人身上,而是体现在圣母同贡布雷所遇见的那位拘于礼节、俗不
可耐的小市民身上!对这闻所未闻的喜悦的发现,我一生最为奇特的发现,我怎么可能受之
于他?据说,他死后只留下一部奏鸣曲,其余的只是一些毫无价值、无法辨读的记号。别人
无法译读,唯有一个人例外。此人曾经在凡德伊身边生活过相当长一段时间,谙熟他的创作
方法,能够猜读他的配器记号。此人依靠耐心、智慧和敬佩之意终于破译了凡德伊的手稿。
这人就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大作曲家在世时,她就深受其女儿对其父亲崇敬的影响。但物
极必反,正是出于这种崇拜之情,两位姑娘对他的画像进行疯狂糟蹋,以此取乐。前文对此
已有交待(对父亲的崇拜是女儿亵渎行为的固有条件。毫无疑问,她们本来对这亵渎行为的
情感,是应该将其拒之门外,但是这快感并不能充分表达那些糟践的言行。但是这种肉体的
和病态的关系,这种暖昧不清的炽烈感情渐渐让位于一团高尚纯洁的友谊之火,那些亵渎行
为也就日趋减少,直至彻底消除了。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有时自寻烦恼,认为也许是她加速了
凡德伊的死亡。殊不知她历经多年,整理了他的遗稿,把那些天书变成了可靠的曲谱。她至
少可以聊以自慰,虽然她给作曲家的晚年蒙上了阴影,但是她保证了他的英名永世流芳,仅
此已补偿了自己的过失。从法律未予认可的关系生发出的亲属关系较之婚姻衍生的亲属关系
不仅一样丰繁复杂,而且更加牢固。这种如此特殊的关系姑且不论,单举我们司空见惯的通
奸为例,如果通奸奠基于真诚的爱情,岂不是非但没有动摇,而且是更加激发了家庭感情和
亲属义务吗?通奸在婚后经常变为一纸空文的婚姻契约里加入了实质性内容。一个好姑娘如
果纯粹出于礼仪,为母亲的第二位丈夫服丧,那么就不会有充足的泪水来哀悼她母亲百里挑
一选中的情人。况且,凡德伊小姐当时的行为仅仅是出于肆虐。这当然并不能为她开脱,但
过后我想到这一点,心里便安然得多。我想她跟女友一起糟践她父亲的像片时,一定意识
到,这一切仅仅是病态,是疯狂,而不是她真心希望的以恶取乐。想到这只是恶行的一种仿
制,这便扫了她的兴。这种想法以后又有抬头,正如它扫了她的兴一样,它大概同时也减轻
了她的痛苦。“这不是我,”她一定会想,“我是身不由己的。我,我还可以为我父亲祈
祷,对他的善心仍抱希望。”问题是,这一想法出现在她的脑中每每都带着快乐的形态,却
从未带有痛苦的形态。我曾希望能将痛苦输入她的脑中。我敢肯定我那样做一定得益匪浅,
她和她对父亲的怀念之间一定会恢复一种相当甜蜜的交流。
①蒙塔尼亚(1450-1523),意大利画家。
②贝利尼(1429-1516),意大利画家。
正如一位天才的化学家不知死神已经降临把研究发现记录在笔记本上。但是记录无法辨
认,很有可能就将永世埋没一样,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从一些比纸莎草纸上无法辨认的楔形文
字的稿纸中发掘出这富有永恒的真实、千古丰盛的新奇的喜悦形式,发掘出晨曦天使般鲜红
的神秘希望。她今晚重新勾起我对陋尔贝蒂娜的嫉妒。对凡德伊来说她只不过曾经是,可是
对我来说她曾经是,今晚是,将来更是如许痛苦的根源;但是她也作了抵销。全都亏了她,
那奇特的召唤才得以传入我的耳中。我将永不停止地听到这召唤声,把它看作希望:虽然我
在一切欢乐之中甚至于在爱情之中遇到的全是虚幻,但是世上还有其他东西存在——毫无疑
问只有艺术才能使之实现。虽然我的生活在我看来如此空幻,但至少它还没有完全实现。
人们通过她的辛勤劳动所认识的凡德伊,说实话是凡德伊的全部作品。与这部七重奏相
比较,听众唯一熟悉的奏鸣曲的某些乐句便显得极其平凡,以至于我们无法明白,这些乐句
如何会引起如此普遍的赞赏。我们惊奇地看到,多年当中,诸如“星空颂”、“伊丽莎白的
祈祷”①等那样毫无价值的唱段在音乐会上居然引起乐迷的狂热,为之鼓掌得精疲力竭,只
要听过《特里斯坦》、《莱茵黄金》和《名歌手》就会发现,上述唱段只不过是味同嚼蜡的
破烂货②,可是听众却狂呼乱叫“再来一遍”。但是应当想到,那些唱段的旋律虽然缺乏个
性,然而包含着惊世之作的某些独到之处。尽管其量微乎其微——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不容
易被人发现——但当我们回顾起来,这类杰作都是独具风采的;然而如果当时它们就已炉火
纯青,听众的理解就会发生困难。那些尚还缺乏个性的旋律就为听众日后理解那些惊世杰作
铺平了道路。
①瓦格纳歌剧《汤豪塞》(1845)第三幕中的两个唱段
②均为瓦格纳的歌剧。
话得说回来,虽然那些旋律使人隐约预感到未来之作的绚丽多姿,但是未来之作毕竟还
只是一个彻底的未知数。凡德伊属于这种情况。如果他临死的时候留下的仅仅是他的完成之
作——奏鸣曲的某些部分除外——那末我们对他的认识,对他实际的宏伟业绩的认识,就将
只是沧海一粟,这就好比雨果如果在写了《约翰亚保卫要道的比武演习》、《鼓手的末婚
妻》、《浴女撒拉》①以后便溘然辞世,而根本未及写下《历代传说》和《静观集》一样。
果真如此,他的真正作品就可能始终是一部潜而不发之作,永不问世,犹如我们的感知无法
企及,我们永远无法认识的宇宙之谜。
①前两篇见于《颂歌集》,后一篇为《东方集》的第二十篇。
天才的内涵(包括才华、甚至德行)和邪恶的外表,两者之间初看反差强烈,实则是相
辅相成。正如凡德伊身上所体现的,才华常常被包容和保留在邪恶的外套之中。音乐一结
束,我置身于宾客之中。客人的云集,其本身就犹如一张通俗寓意画,透视出天才的内涵和
邪恶的外表之间的这种关系。这种聚会大同小异,尽管这一次举行了维尔迪兰夫人沙龙,但
与其他许多沙龙的聚会并无什么区别。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入药的都是些什么成分。消息灵
通,达观明理的记者们把这些沙龙称作为巴黎沙龙,巴拿马丑闻沙龙,或者德雷福斯沙龙,
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沙龙在彼得堡、柏林、马德里到处可见,而且任何时代都大量存
在。有一位负责艺术的副国务秘书——是位真懂艺术、富有修养、风度翩翩的人——几位公
爵夫人、三位偕同夫人的大使一齐光临维尔迪兰夫人的公馆,他们之所以选在同时露面、其
直接原因就在于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之间存在的关系。这层关系促使男爵希望给他年轻
偶像的艺术成就竭力制造反响,替他争取荣誉军团勋章。这次晚会得以举行的另一个次要原
因,是一位跟凡德伊小姐保持着类似夏利跟男爵关系的姑娘发掘整理出一系列天才的作品发
现之重大以至于国民教育部刻不容缓,亲自出面主持募捐,筹措资金为凡德伊竖立一尊塑
像。况且,男爵跟夏利的关系,如凡德伊小姐跟其女友的关系一样,对这些作品是有百利而
无一害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条捷径。世人凭借着这条道路,即可径直跟这些作品相汇
合,而避免多走弯路。这虽然不是说世人将对作品一直迷惑不解,但至少多年之间,他们将
是一无所知。每当发生了能为达观明理的记者那平庸心理的理解的事件——通常是政治事件
——时,达观明理的记者深信不疑地认为,法国必定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从此这类晚会行
将销声匿迹,人们再也欣赏不到易卜生、勒南、陀思妥耶夫斯基,邓南遮、托尔斯泰、瓦格
纳、斯特劳斯。达观明理的记者认为,官方举办的艺术活动都有可疑的内幕,他们以此为
据,认定官方颂扬的艺术总有某种颓废的意味,然而一本正经的往往正是这种艺术。当然,
德高望重的达观记者中间,没有一个人的大名能足以使人举办这类奇怪的晚会,尽管其奇怪
的特性并不那么引入注目,甚至掩盖得天衣无缝。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次晚会其鱼目混
珠,成分混杂不免令我吃惊。我掌握了识别能力,比任何人都能更清楚地将他们区分开来。
我主要区分的是这样一些人:一部分是与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有关的人。这些人使我回想起
贡布雷,也叫我想起阿尔贝蒂娜,也就是说想到巴尔贝克。正是由于我曾经在蒙舒凡见到过
凡德伊小姐,又得知她女友跟阿尔贝蒂娜有亲密的关系,所以我过一会儿回到家里时,才不
是孤独一人,而是见到阿尔贝蒂娜在等候我;另一部分是与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有关的
人,他们使我想起巴尔贝克——我就是在巴尔贝克附近的东锡埃尔看见他们结成关系的——
也使我想起贡布雷及其两边人家。因为德·夏吕斯先生是盖尔芒特家族——贡布雷诸伯爵—
—的一员,虽然在贡布雷没有宅邸,却在那里居住,犹如彩绘玻璃上的痞子吉尔贝一样,头
顶青天,脚踩土地。而莫雷尔便是叫我认识桃色夫人并在多年以后又使我认出她就是斯万夫
人的那位老仆人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