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板。你这位先生真是妙不可言!这不就等于说在《第九》里只听终曲,在《大师》①里只
听序曲一样吗?”
①《第九》指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大师》指瓦格纳的歌剧《歌唱大师》。
戈达尔大夫还是劝维尔迪兰夫人让钢琴家演奏,倒不是说他认为音乐在她身上产生的激
动是假装出来的,因为他知道她有些神经衰弱的症状,而是因为许多大夫都有这样一种习
惯,当他们参加一个社交活动(他们认为它的成功与否更关重要),而他们奉劝暂时忘掉消
化不良或者头痛的那个人又是这个活动的关键人物时,马上就把疾病的严重性说得缓和一些。
“您今天是不会闹病的,”他对她说,一面向她递眼色示意,“再说,如果您闹病了,
我们也会照料您的。”
“真的?”维尔迪兰夫人答道,仿佛在这样的盛情所展现的希望面前,只好退让了。也
许同时也因为,当她说她会病倒的时候,有时是忘了这是一句谎话,是一种病态心理。而病
人时常不愿意为了少发病而处处小心提防,很容易相信他们可以不受惩罚地做他们高兴做而
常常因此而得病的事情,只要能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强者手里,自己不必费力,就可以凭
一句话或者一颗药丸而复原就行了。
奥黛特已经走到钢琴旁边的一张毛毯面子的沙发跟前,坐了下来。
“这是我的安乐窝,”她对维尔迪兰夫人说。
维乐迪兰夫人看到斯万坐在一把椅子上,就请他站起来:“您在那里不舒服,您还是坐
到奥黛特身边来吧。奥黛特,您能腾点地方给斯万先生吗?”
“多漂亮的博韦毛毯,”斯万在坐下以前说,他竭力要显得亲切。
“啊!您欣赏我的沙发,我真高兴,”维尔迪兰夫人答道,“您如果还想看到一张跟这
张同样好看的沙发,那我就劝您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这种款式的沙发,他们从来就没有做过
第二张。那些小椅子也都是珍品。您一会儿可以去看看。每一个青铜铸件都是跟椅子上的图
形相配的;如果您有意看一看,您既能学到东西,又能得到享受,准能感到没有白费时光。
您请看看这椅子的镶边,那‘熊与葡萄’红底上的小葡萄藤,画得多好!您说呢?我说他们
画画可真有一手!这葡萄是不是叫人馋涎欲滴?我丈夫硬说我不喜欢吃水果,因为我吃得没
有他多。其实不然,我比你们诸位都贪吃,只不过我不想把水果吃进嘴里,我要用眼睛欣
赏。你们笑什么?你们可以问问大夫,他可以告诉你们,葡萄是我的泻药。有人用枫丹白露
的白葡萄治病,我是拿这博韦罩毯治病。斯万先生,您走以前一定要摸摸椅子背上的青铜铸
件是不是又细又光?不要紧,您尽管用手摸好了。”
“好嘛!维尔迪兰夫人要摸青铜铸件,”画家说,“我们今晚就听不成音乐了。”
“您住嘴,您这个坏坯!”她又转过身来对斯万说,我们女人哪,连一点最起码的快感
都不让享受。这世上有谁的皮肉有这么细!想当年维尔迪兰先生对我醋劲儿挺大,唯恐失去
我的时候——得了,别打断我的话,你可别说你从来没有吃过醋”
“我可什么也没说。大夫,我请您作证,我说什么没有?”
斯万出于礼貌,还在抚摩那些青铜铸件,不敢马上撒手。
“得了,您往后再抚摩吧;现在到了别人爱抚您,让您一饱耳福的时候了;我想您准会
喜欢的;就是这位年轻人来承担这项任务。”
等到钢琴家演奏完毕,斯万对他就比对在座的任何人都更亲切了。这是什么道理?
原来头年他在一次晚会上听人用钢琴和小提琴演奏了一部作品。起初,他只体会到这两
种乐器发出的物质性的音质。而当他在小提琴纤细、顶强、充实、左右全局的琴弦声中,忽
然发现那钢琴声正在试图逐渐上升,化为激荡的流水,绚丽多彩而浑然一体,平展坦荡而又
象被月色抚慰宽解的蓝色海洋那样荡漾,心里感到极大的乐趣。在某一个时刻,他自己也不
能清楚地辨认出一个轮廓,也叫不上使他喜欢的东西到底叫什么名字,反正是突然感到着了
迷。他就努力回忆刚才那个乐句或者和弦(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个乐句或者和弦就跟夜晚
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的某些玫瑰花的香气打开我们的鼻孔一样,使他的心扉更加敞开。可能
是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乐曲,所以他得到的印象是如此模糊,一种也许正是真正的纯粹音
乐的印象,是局限于这个范围,完全别具一格,不能归之于任何别的种类的印象。这样一种
印象,在一刹那间,可以说是“无物质的”印象。当然这时我们听到的音符,按照它们的音
高和时值,会在我们的眼前笼罩或大或小的空间,描画出错综复杂的阿拉伯式的图案,给我
们以广袤或纤小,稳定或反复无常的感觉。然而这些感觉在我们心中还没有牢固地形成,还
不是以会被紧接而来的,甚至是同时发出的音符所激起的感觉淹没以前,就已经消逝了。而
这种印象却还会继续以它的流动不定,以它的“淡入或淡出”,掩盖那些不时冒出、难以区
别、转瞬即逝、只能由它们在我们身上产生的特殊的快感才得以辨认的,无法形容、无法记
忆、无法命名、不可名状的主题——即使我们的记忆,象一个在汹涌的波涛中砌造一个建筑
物的牢固的基础的工人一样,能为我们提供那些逃遁的乐句的仿制品,却无法使我们能把它
们跟随之而来的乐句加以比较,加以区别。就这样,当斯万感觉到的那个甘美的印象刚一消
失,他的记忆就立即为他提供了一个记录,然而那是既不完全又难持久的记录;但当乐曲仍
在继续时,他毕竟得以向这记录投上一瞥,所以当这同一个印象突然再次出现时,它就不再
是不可捕捉的了。他可以捉摸这个印象的广度,捉摸与它对称的改编乐句,捉摸它的记谱
法,捉摸它的表现力;他面前的这个东西就不再是纯音乐的东西,而是帮助他记住这音乐的
图案、建筑物和思想了。这时候,他就能清楚地辨认出那个在片刻之间在音响之波中升腾而
起的乐句。它立刻唤起他一些奇妙的快感,他感到这是除了这个乐句以外任何别的东西都不
可能给予他的,因此对它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喜爱。
这个乐句以缓慢的节奏把他领到这里,把他领到那里,把他领向一个崇高、难以理解,
然而又是明确存在的幸福。突然间,正当这个乐句把他领到一个地方,而他在休息片刻后正
准备随它继续前进时,它却猛地变换方向,以速度更快的细碎、凄然、温和而无休止的运
动,把他带向新的境界,随即又消逝了。他热切地祈望着第三次再见到它。而它果然又重现
了,然而并没有对他作出什么更明确的启示,在他身上激起的快感也没有以前那样深刻。可
是当他回到家里,他却需要它:他仿佛成了这样一个人,他在马路上瞥见的一个过路的女子
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了一种崭新的美的形象,这个形象强化了他自己的感情,可他是否还能重
逢他已经爱上但却连姓名都还不知道的那个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对这个乐句的爱仿佛在一瞬间在斯万身上产生了恢复已经失去了的青春的可能性。很久
以末,他就弃绝了把生活跟一个理想结合起来的念头,只把它局限于追求日常乐趣的满足,
而他认为——虽然没有正式地对自己这样说——这种情况到死也不会改变了;更进一步,他
既然再也不会感到头脑里有什么崇尚的思想,于是就连天下是否有这样的思想存在也不再相
信,虽然他还不能完全予以否定。因此,他就养成了逃避存在于琐碎不足道的思想之中的习
惯,也就不再去追究事物的原委。同样,他也不再自问是否再参加社交生活,但却确信如果
接受邀请就应该应邀前往,而如果临时不能赴约,就应该给主人留张名片;同样在谈话中间
他竭力不对任何事物畅谈由衷的见解,只是提供一些本身能多少说明问题,而他自己无需倾
其所知的细节。他对菜肴的烹调方法,对某个画家的生卒年代,对他的作品的标题却是了如
指掌。有时,他情不自禁地对某一作品,对某种人生观发表见解,但语含讽刺,仿佛他对自
己所说的话也并不完全赞同。然而,就象某些多病的人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接受一种新的治
疗方法,身体上莫明其妙地自发出现一种新的变化,就仿佛觉得自己的病大为减轻,因而开
始看到今后有过与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可能性一样,斯万这一回也通过对他所听到的那个乐
句的回忆,通过他为了看一看是否还能发现这个乐句而请人演奏的某些协奏曲,在他自己身
上发现了以前不再相信的一个看不见的现实;此外,仿佛音乐对他那干涸的心有一种治疗的
作用似的,他也重新产生了把生活奉献给某一目标的愿望,甚至是力量。然而,他没能弄清
他那晚听的那部作品出于谁手,也没能找到那部作品,结果也就把它忘了。他倒是在那个星
期里碰到了那天跟他一起参加那个晚会的几个人,问过他们;可是好几个人都是在演奏完了
才到的,或者没有到演奏就已早退;有几个人在演奏时倒是在场,不过在另外一个角落里聊
天,另外有几个人倒是听了,可是也是听而不闻。至于晚会的主人,他们只知道这是一部新
作品,是他们约请的音乐家们自己提出要演奏的,而这些音乐家到外地巡回演出了。斯万有
一些音乐界的朋友,可是他尽管记得起这乐句使他产生的无法表达的特殊的乐趣,尽管眼前
能看到这个乐句描绘出来的形象,却不能把它哼给他们听听。后来,他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而今晚在维尔迪兰夫人家,年轻的钢琴家刚开始弹了几分钟,斯万忽然在一个延续两小
节的高音之后,看到他所爱的那个轻盈的、芬芳的乐句从这拖长的、象一块为了掩盖它的诞
生的神秘而悬起的有声之幕那样的音响中飘逸而出,向他款款接近,被他认了出来——这就
是那个长期隐秘、细声细气、脱颖而出的乐句。这个乐句是如此不同凡响,它的魅力是如此
独一无二,任何别的魅力都无法替代,对斯万来说,就好比在一个朋友家中的客厅里突然遇
到他曾在马路上赞赏不已,以为永远也不能再见的一个女人一样。最后,这个不倦的指路明
灯式的乐句随着它芳香的细流飘向远方,在斯万的脸上留下了他微笑的痕迹。这次他可以打
听这个不相识的人的姓名了,原来这是凡德伊的《钢琴小提琴奏鸣曲》的平板。他把它记
住,从此就可以在家里随时重温,研究它的音乐语言,掌握它的秘密了。
因此,当钢琴家演奏刚完毕,斯万就走到他跟前,向他致谢,那种热烈劲儿,维尔迪兰
夫人看了十分高兴。
“这是何等的魅力!”她对斯万说,“小伙子对这个奏鸣曲理解得十分透彻,是不是?
您从来没有想到钢琴能达到这么高的境界吧!说真的,那里面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钢琴声。
每次听的时候,我都以为是听一支管弦乐队在演奏。甚至比管弦乐队奏得还美,还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