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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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4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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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把恐吓变成现实;由于我们的生活处在变化之中,我们能用无稽之谈和骗人的谎言来创造
现实。我每听到开门的声音,就禁不住战栗一下,犹如我外祖母在弥留之际,我一按门铃,
她就要颤抖一下一样。阿尔贝蒂娜不跟我说一声就会出门,这我不大相信,那只是我的无意
识在猜测而已,犹如外祖母当时已经神志不清,门铃一响,只是无意识还在颤动一样。一日
早晨,我突然一阵不安,怕她不仅出门了,而且出走了。我听到开门的声音,觉得很象是她
卧室的门。我蹑手蹑脚一直走到她的卧室前,推门后停在门槛处。半明半暗之中,我发现床
单鼓成一个半圆形,大概是阿尔贝蒂娜蜷着身子,头和脚对着墙睡着,又浓又黑的头发散在
床沿边上。我放心了,她在,她没有开门,没有走动。我感到这半圆形的床单虽然一动不
动,但却充满了活力,因为床单里面裹着一个完整的生命;这个生命是我唯一视若至宝的东
西,我感到它在那儿,为我所控制和占有。
  弗朗索瓦丝跟阿尔贝蒂娜肯定从来没有争吵过,但我领教过弗朗索瓦丝指桑骂槐的本
领。她善于利用时机,策划导演出颇有意味的戏来。我不相信她每天都会那么老实,不设法
让阿尔贝蒂娜明白,阿尔贝蒂娜在家里扮演的是怎样一个受尽屈辱的角色;她一定会绘声绘
色、夸大其词地告诉我的女友,她过的生活其实是一种近乎软禁的生活。有一次,我发现弗
朗索瓦丝戴了一副大眼镜,在我的稿纸中翻找什么,又把我记载着有关斯万以及他离不开奥
黛特的故事的一张纸放回原处。她无意之中是否曾把这张纸随便放到阿尔贝蒂娜的房间里去
过?虽然弗朗索瓦丝含沙射影起来话音很高——她只有在幕后策划不可告人的事情时才是窃
窃私语,低声说话的——但是相比之下,维尔迪兰夫妇凭空诬陷、恶语中伤的嗓音大概要比
她更高、更清楚、更咄咄逼人;他们发现阿尔贝蒂娜无意之中牵住了我,我又故意地牵制住
她,以至于俩人都远离了小圈子,不由得怒火冲天。
  至于我为阿尔贝蒂娜花钱的事,那是一点也别想瞒过弗朗索瓦丝,任何开支都逃不过她
的眼睛。弗朗索瓦丝缺点不多,但是她却创造了为这些缺点服务的真才实学;可惜除了发挥
她的缺点,她的真才实学经常得不到表现。她主要的缺点是,别人为她花钱她也毫不在意,
但一旦我们为别人花钱,她就会发生好奇。我如果要结清一笔帐或者要支付一笔小费,想躲
到一边避开她,那是白费心机,她总会找到一个盘子,来把它收好,发现一块餐巾,来把它
取走,她总是寻找机会走近我的身边。我不给她时间停留,气愤地把她撵走。这个女人视力
已经不及,算帐也不熟练,可她却象一个裁缝,一看见您便本能地丈量起来,立刻算出您的
衣服用料,甚至禁不住前来摸您一下;她又象一名画家,对某种色彩效果特别敏感。她受着
类似裁缝画家嗜好的驱使,在一旁偷偷看着,我究竟付了多少,然后立刻核算起来。有时
候,为了不让她告诉阿尔贝蒂娜,我在贿赂她的司机,我采取先发制人的办法,对自己给了
小费表示道歉,说:“我是想对司机客气一些,给了他十法朗。”弗朗索瓦丝是铁面无私
的,而且她那半瞎的鹰眼投一瞥,对任何事情就会一目了然。她回答我说:“不,先生给了
他四十三法郎的小费。他对先生说车费是四十五法郎,先生给了他一百法郎,他只找还给先
生十二法郎。”连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她却已经把小费看得一清二楚,并一分不差地算了出
来。
  如果阿尔贝蒂娜是希望我恢复平静,那她已经达到了一半目的。我的理智不断地要求我
向自己证明,要说我对阿尔贝蒂娜用心不良,那只是一种错觉,正如要说她有邪恶的本能,
那也可能是我对她的一种错觉。我的理智提供了论据,我希望这些论据是有说服力的。但是
为了公正起见,为了有幸发现事实真相——除非从来只有通过预感和心灵感应我们才能认识
事实真相——我难道不应该对自己说,虽然为了我的康复,我的理智在听凭我的欲望操纵,
但是,一涉及到凡德伊小姐,涉及到阿尔贝蒂娜的异癖,她另立生活的意图以及她离我而去
的计划——后两者是她异癖的必然结果——等等事情,我的本能却可能听任我的嫉护把理智
引入迷途,使我旧病复发。不过,阿尔贝蒂娜闭门不出——她自己想尽办法,巧妙地把闭门
不出变成了自我囚禁——解除了我的痛苦,并渐渐消除了我的疑心。每当晚上我焦虑不安的
时候,有阿尔贝蒂娜在,我的心绪就能恢复往日的宁静。她坐在我的床边,跟我说这件或那
件头饰,这件或那件摆没;那都是我赠送给她的,我想尽力改善她的生活,使她的监狱变得
更加美丽。但是,有时我又有些担心,怕她会不同意拉罗什富科夫人的观点;有人问过拉罗
什富科夫人,问她居住在利昂古尔这么漂亮的公馆里是不是高兴,拉罗什富科夫人回答说,
她还没有见到过漂亮的监狱是什么样子。
  我之所以要向德·夏吕斯先生打听法国银器的事情,是因为我们打算要购置一艘游艇—
—阿尔贝蒂娜认定这个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我自己也认为这一计划可能会落空,因为虽然
我一旦对她的德行不再怀疑,嫉妒心随之下降,有些欲望就会抑制不住地产生出来,但是这
些排除了嫉妒心的欲望需要有钱才能得到满足——尽管她认为我们永远不会拥有游艇,我们
还是去听取了埃尔斯蒂尔的意见。关于游艇的装饰,就象妇女的衣著一样,画家的趣味是细
腻而挑剔的。他认为游艇里只能布置英式陈设和老式银器。阿尔贝蒂娜起初只对自身的服饰
和室内的陈设表示关心,由此银器也使她发生了兴趣。我们从巴尔贝克一回来,她就开始阅
读有关银器艺术和旧时雕镂匠专印的著作。老式银器有过两次回炉销毁,一次发生在乌德勒
支协议①签订的时候,连国王都交出了自己的银餐具,大贵族们当然只能纷纷效仿;另一次
发生在1789年。所以老式银器现在已成了稀世珍品。时下的银器都是银匠根据菜桥②的图
案进行复制的,那都是白费工夫,埃尔斯蒂尔觉得这不老不新的东西,哪里配得上进入趣味
高雅的女子住宅,哪怕是水上住宅。我知道阿尔贝蒂娜读过描写罗基埃③为巴里夫人所制作
的珍奇首饰的书籍。如果这些首饰尚有几件传世,她一定渴望能够饱饱眼福,我却十分渴望
能够奉赠给她。她已经开始收集了几件漂亮的东西。放在一个玻璃橱内,陈列的样子十分可
爱。每看到这些东西,我心里的同情感和恐惧感就油然而生。因为她陈放的技艺充分反映了
智慧和耐心,反映了怀旧的囚徒们特有的精湛技艺。
  ①乌德勒支协议签订于1713—1715年,宣告了西班牙独立战争的结束。
  ②菜桥,巴黎彩釉陶器作坊,建于十八世纪下半叶。
  ③法国路易十五时代王宫首饰匠。

  在服饰打扮方面,眼下最使她倾心的,是福迪尼①的一切制品。福迪尼设计的裙衣,我
见德·盖尔芒特夫人穿过一次。埃尔斯蒂尔跟我们谈起过,卡帕契奥和提香时代的人衣着是
如何精美绝伦,那时他就曾向我们预告,有一种款式不久就将问世,他指的就是这种裙衣。
这种裙衣从灰烬中获得新生,卓越多姿;犹如圣-马可教堂的拱门上写着的一样,犹如拜占
庭式的大理石和碧玉柱头上刻着的、那同时象征着死亡和复活的壶罐汲水鸟所宣布的一样,
一切都将卷土重来。刚有人穿上这种裙衣,阿尔贝蒂娜就想起埃尔斯蒂尔的预言,立刻动了
心,要去选购。这种裙衣毕竟不属于地道的古式裙衣,今天的女子穿在身上戏装的感觉太
重,还不如作为收藏品保存起来更为漂亮(我也在为阿尔贝蒂娜收集此类东西);但它却又
缺乏仿古服装那种素淡的气质。这种裙衣很象塞尔、巴克斯特和伯怒瓦②所绘制的布景;时
下他们在俄罗斯芭蕾中,借助富有个性和特性的艺术作品,来展现最令人喜爱的各时代艺术
风姿。福迪尼的裙衣就是如此,它忠实于古风古貌,但又富有坚定的个性;它婉如布景,但
又比布景更富有表现力,因为布景毕竟还需要依靠现象;威尼斯女子穿着福迪尼裙衣,威尼
斯的东方气息顿然而生,它胜于圣-马可教堂内圣人遗骸盒中的圣骨,能显示太阳的异彩及
其头帕似的光晕,能给威尼斯增添光怪陆离、神秘闪烁的色韵。那个时代的一切都已消泯,
但是灿烂的景色和灰暗的生活交相辉映,督治夫人的衣着时隐时现;那个时代正在复苏,历
历再现。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曾有一两次想启齿请教盖尔芒特夫人,可是公爵夫人不喜欢
戏装式的服饰,她向来只穿饰有钻石的黑天鹅绒,才略感雍容华贵。所以关于福迪尼一类的
裙衣,她的指教未必实用。况且,我还有一些顾忌,我这么前去请她指点,她会不会觉得,
我临时需要她了才想到去见她。很久以来,她每周要邀请我,但好几次我都回绝了。如此频
繁的邀请,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不少女子和她一样,对我也都非常客气。我闭门谢客,
足不出户,肯定十倍地增加了她们的殷勤好客,社交生活只是爱情生活的微弱折射,如要别
人央求见您,最妙的办法莫过于闭门谢客。如果男士处心积虑,将自己引以为豪的优尊一展
无余,并且勤换衣著,修饰仪表,以此来取悦于一个女子,他唯一能博得的便是那女子的不
屑一顾。可是,如果他欺骗女子,尽管他在她眼里不修边幅,缺乏取悦女子的手段,他却能
永远地拴住她。同样,如果有哪位人士觉得社交界对他有所冷落,那我不会劝他多去主动登
门造访,多注意衣着服饰,出门要备更加豪华的车马随从;我要劝他谢绝一切邀请,蛰居卧
室,不见一人,届时他的门前反而会排成长龙。我也许对他不加一句劝告,因为要保证别人
来主动追求你,就如同保证别人来主动爱你一样,只有当你不是刻意追求这一目的,而是无
意之中采用了这个方法的时候,这个方法才会灵验。譬如,你一直闭门不出,是因为你身染
重疴、或者是仅仅觉得自己身患疾病,或者把一个情妇关在家里,情愿守着情妇,也不愿意
前去上流社会(或者三个原因同时并存),上流社会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存在,而仅仅
以为是你自己不愿出入社交场合,就凭这一条,你就胜过了自己投上门去的人,上流社会就
有充分的理由喜欢你,并对你依依不舍。
  ①福迪尼(1871—1949),原籍西班牙。1907年在威尼斯创建布匹与地毯工场。他
集艺人、工匠和技师于一身,创造了在绫罗绸缎及普通棉布上直接绘画的印染技术。
  ②此三位画家曾为俄罗斯芭蕾画过布景。

  “说到卧室,我们应该赶紧办一下您的福迪尼睡裙的事,”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她对这
些睡裙向往已久,她会跟我前去仔细地进行挑选。她不仅在衣柜里,而且在想象中已为这些
睡裙腾好了空位。在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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