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让我作了那次可观的新飞跃之后,摆在我面前的现实象物理学家的发明、预审法官对一桩
罪行底细的调查或历史学家对一次革命内幕的新发现向我们揭示的现实一样使我感到新奇的
话,这现实本身却超出了我那第二种假设所作的粗略预见,不过它倒也在使这种预见不断得
到完善。这第二种假设并不是慕于理解力的假设,而且那天晚上阿尔贝蒂娜没有吻我时我感
到的惊恐,那天夜里听见窗户响动时我感到的恐惧也都是经不起推敲的。然而——正如大量
的次要情节已经表明的那样,下面的情节也可以进一步说明这点——理解力并不是捕捉真实
情况的最灵敏、最有力、最合适的手段,这一点只能提供多一层理由说明我在开始是从理解
而不是从无意识的直觉或从相信现成的预感着手去捕捉真实情况的。是生活通过一桩桩的事
情使我们逐步认识到,对心灵或思想至关重要的东西并非通过推理而是通过别样的潜能学来
的。正是理解力本身认识到了这种潜能的优越性并且通过推理在这种潜能面前认输,同意成
为它们的合作者和奴仆。这就是试验性的信任。我正在与之搏斗的未曾逆料的不幸对我来说
(如同阿尔贝蒂娜和两个搞同性恋的女子的友情)也似曾相识,因为有那么多的迹象促使我
去认识它(尽管我的理智根据阿尔贝蒂娜自己的话断定不是这么回事),我从这些迹象看出
她对那种奴隶式的生活多么厌倦,多么憎恶;有多少次我确信这些迹象仿佛由看不见的墨水
写在她那忧伤而顺从的眼睛背后,写在她那突然莫名其妙地红得发烫的面颊上,写在猛然打
开窗户的响声里!对这些迹象我无疑不敢去深究,也没敢得出她会骤然出走的明确概念。阿
尔贝蒂娜在我身边时我心情平稳,我只想着由我来安排她离开,不过离开的日子并不确定,
也就是说离开的时间还不存在;因此考虑她离开的事只不过是我的幻觉,正如身体健康的人
想到死亡时总想象自己不怕死,其实他们只是在把一种纯然否定的想法引入这种好的健康状
态,因为死神的临近一定会改变这种状态。此外,即使我曾千百次地想到阿尔贝蒂娜自己希
望出走,而且想得极为清楚、极为真切,我也不会更深一层去揣测这事对我会怎样,说透
了,也就是这次出走会多么离奇、多么残酷、多么突然,是怎样一件前所未闻的坏事。假如
我曾预料到这次出走,这些年来我会不停地去考虑它,而不至于在弗朗索瓦丝对我说出“阿
尔贝蒂娜小姐走了”这句话从而揭开难以想象的地狱的纱幕时使我那些想法连在一起也与这
个地狱不仅关系毫不紧密而且几乎毫无相似之处。想象力总借助一些业已熟悉的材料来想象
某种不熟悉的情状,正因为如此,它也就想象不出这种情状。然而感觉甚至最纯粹的体肤感
觉却会打上新情况的最原始的而且长时期难以磨灭的标记,如同闪电的光纹。我几乎不敢对
自己说,即使我早已预料到这次出走,我恐怕也无法想象这次出走如何可怕,即使阿尔贝蒂
娜向我通报了她的出走,而我对她又威胁又哀求,我恐怕也无从阻止她出走。此时此刻去威
尼斯的愿望离我多么遥远!当年在贡布雷,每逢我一个心眼只想着妈妈来我的房间时,想认
识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愿望也离我这么遥远。原来我从幼年起体验过的全部焦急不安现在又
前来给我新的忧虑火上浇油了,两种忧虑结合成了性质相同的混合体,使我窒息。
的确,这样的分离打击了我的身心,这一击通过肉体的极大的载入能力使痛苦变成了某
种与我们饱经忧患的生活的各个时期同步的东西,——的确,那个希望我的悔恨达到最尖锐
程度的女人也许对我心灵承受的这一击寄托了某种希望(人们很少考虑别人的痛苦),她也
许假装出走,只想以此要求较好的生活条件,也许永远出走——永远!——以此惩罚我,报
复我或继续被我所爱,或者(为了我将来对她保持美好的记忆)猛力打破她感到正在她周围
编织的厌倦和冷漠的网络,——的确,我们曾经相许避免互相对心灵进行这样的打击,我们
曾经相约友好地分手,然而友好分手实属罕见,因为如果相处甚笃就不会分手。此外,一个
遭到万分冷落的女人总该隐约意识到,男人尽管对她已感到厌倦,共同的习惯却使他对她越
来越依恋,而且她也应该想到,友好分手的基本要素之一是出走时通知对方。然而她害怕在
通知对方时受到阻挡。任何女人都会意识到,她对男人的影响力愈大,她离开他的办法便只
能是逃走。因自己是主宰者而逃匿,情况正是如此。当然,在她前不久引起的厌倦感和因她
的出走而产生的重新得到她的狂热要求之间存在的距离之大的确是闻所未闻的。除去在写作
这个作品时阐述的原因和另外一些即将阐述的原因之外,还存在着别的原因。首先,出走往
往发生在冷漠——确实存在的或自己认为存在的——发展到极端,就象钟摆摆到极限一样的
时刻。女人想“不,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男人口口声声说要离开她,或正在考虑离
开她;倒是她先离开了。于是,钟又摆到了另一个极端,距离也大到了极限。可是转瞬间钟
摆又回到了原处;从而再一次超越了业已阐述的原因,这该多么自然!心在跳;而且出走的
女人已不再是离家前那个女人了。她在我们身边已经过惯了,却猛然发现别样的生活渗进了
她的生活,而且她不可避免地要参与这样的生活,也许正是为了参与这种生活她才离开我们
的。这一来,出走的女人那全新的丰富多采的生活又回过头来影响还留在我们身边的女人,
也许还在策划这个女人的出走。我们可以推测的一系列心理现象与她和我们的共同生活密不
可分,与我们毫不隐讳的对她的厌倦情绪和我们的忌妒心也联系紧密(这种忌妒心使曾被好
几个女人抛弃的男人几乎每次都以同样的方式被抛弃,因为他们的性格和反应都相同,这一
点是可以估计到的;人人都有自己受骗的方式,正如人人都有自己感冒的方式),这一系列
我们认为并不神秘的心理现象有可能与我们并不清楚的一系列事实相符。她在某一段时间可
能和某个男人或某个女人保持着联系,笔头的或口头的,或通过信使。如果她已和某某先生
约定,在她去见某某先生的头一天由这位先生先来看我,她就可能正在等待某种信号,而我
说“某某先生昨天来看过我”就在无意间给了这个信号。有多少可能成立的假设啊!也仅仅
是可能罢了。我惯于构思事实,当然只在可能的范围之内,以至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某天我
误拆了一封别人写给我的某个情妇的信,信是用约定好的口气写的:“继续等着招呼我去圣
卢侯爵家,请在明天来电话通知。”于是我据此又架构起某个出逃计划来;圣卢侯爵的名字
只是说明另外一件事的记号,因为我这个情妇并不认识他,不过曾听我说起过他,再说信上
的签名是个什么绰号与语言形式毫不相干。事实上这封信并不是写给我的情妇而是写给家里
另一个人的,上面的名字和我情妇的名字不一样,送信的人看错了。这信并非用互相约定的
暗号而是用很糟糕的法文写的,因为写信的是个美国女人,的确是圣卢的一个女友,他告诉
过我。这个美国女人写信的奇特方式使一个完全真实然而陌生的名字看上去象个绰号,因此
我在这大的猜测是彻头彻尾地错了。然而我在脑海里把这些纯属虚构的情况串联起来的思维
框架本身却极其正确而且不折不扣地合乎实际,因此,三个月之后,当我的情妇(她当时是
准备作我的终身伴侣的)离开我时,她出走的方式和我最初想象的出走方式竟一模一样。来
了一封信,信的特点和我错误地赋予前述那封信的特点如出一辙,只是这封信的确具有暗号
的意思,云云。
这是我平生最大的不幸。不过,无论如何,这不幸引起的痛苦也许会被探究不幸根由的
好奇心所超越:阿尔贝蒂娜所渴求的,她重新找到的人是谁呢?不过这一桩桩大事的根由好
比大河的源头,我们走遍天涯也属枉然,源头是找不到的。阿尔贝蒂娜是否早就在如此这般
地预谋出逃了?我还没有说(因为当时我觉得那一切纯属装腔作势或情绪不佳,弗朗索瓦丝
认为那叫“赌气”)从她不再拥抱我的那一天起,她的神气就象埋死鬼入土一般,直挺挺
的,呆呆的,连最简单的事情她说起来声音都是悲悲切切的,动作也十分缓慢,而且再也不
微笑了。我不能说有什么事实足以证明她与外面串通一气。弗朗索瓦丝后来倒是对我说过阿
尔贝蒂娜出走的前两天她曾去过姑娘的房间,房里空无一人,窗帘放下来了,但房里的气味
和响声说明窗户是开看的。原来阿尔贝蒂娜在阳台上。但是看不出她可能从阳台上同谁联
系,而且放下窗帘打开窗户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知道我害怕穿堂风,即使窗帘对我帮助不
大,它们总可以防止弗朗索瓦丝从走廊里看见百叶窗开得如此之早。不,我什么也看不出
来,除去一个小小的情况,不过这情况也仅仅能证明她头一天就知道她要出走罢了。就在那
头一天的晚上,她趁我不注意从我房里拿走了大量的纸和包装用的布,而且一整夜都用这些
东西包扎着她那些数不清的浴衣和梳妆衣以便早晨出走。就这一个情况,仅此而已。这天晚
上她几乎是强迫我收下了她还我的1000法郎欠款,我没有重视这件事,这没有什么特别的
地方,因为在钱的事情上她是极为认真的。
是的,她在头天晚上拿走了包装纸,但她知道自己要走却并非从那晚开始!因为她的出
走并非出于伤感而是源于决心,她为准备出走而下决心放弃她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正是这
种决心使她看起来那样黯然神伤。带看这样的伤感她在我面前几乎是一本正经的,冷冰冰
的,只有最后一个晚上例外,这天晚上她在我身边呆的时间比她希望的要长些——她老愿意
延长,这使我感到吃惊——,回去时她在房门口说:“别了,小宝贝,别了,小宝贝。”不
过我在那一刻并没有警觉。弗朗索瓦丝告诉我,第二天早晨阿尔贝蒂娜对她说她要离开时
(但这也可以解释为疲劳所致,因为她一直没有脱衣服而且整夜都在包装她的东西,包装除
了她需要向弗朗索瓦丝索要的不在她房里和盥洗间里的东西之外的所有东西),她仍旧那么
悲悲戚戚,而且比前些日子还要僵直,还要呆板,因此在她说“别了,弗朗索瓦丝”时,弗
朗索瓦丝以为她快要倒下去了。一个人在了解了这些情况之后便会懂得,他眼下如此不喜欢
某个女人,不喜欢的程度甚至超过所有那些在最平常的散步场合邂逅相遇的女人,而且为因
她而牺牲那些邂逅相遇的女人大生其气,正是这个女人倒反而可能是他百倍千倍中意的女
人。因为这已经不再是某一种乐趣——这种乐趣由于习惯,也许由于寻乐对象的平庸而变得
毫无价值——和别样的乐趣,即诱人的、令人陶醉的乐趣之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