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性这次又回来通过阿尔贝蒂娜的形体重新诱惑我了,她俩的形体当然各不相同,但也并非
没有相似之处。就阿尔贝蒂娜而言,由于我们在一起而又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在这样的生
活里我们整个的思想活动又自始至终都有一种令人痛苦的忧患感维持着经久不衰的内聚力,
这样的生活也就不可能产生自我消遣和遗忘的裂缝,因此她在世时的形体就没有一天象希尔
贝特的形体一样失去我在事后才意识到的(别人也许不会意识到)女性的魅力。然而她却去
世了。我很可能会把她遗忘。谁知道某一天是否会有一个气质同样多姿多彩躁动不安而又富
于幻想的人前来打破我的宁静呢?不过我并不能预见这些气质又会以什么样的女性形式体现
出来。就凭希尔贝特我很难想象出阿尔贝蒂娜的形象,也想不到我会爱上她,犹如对凡德伊
奏鸣曲的回忆并无助于我想象她的七重唱一样。此外,即使在我最初几次看见阿尔贝蒂娜
时,我也认为我即将爱恋的会是别的姑娘。再说,如果我早一年认识她,我很可能会感到她
象黎明前灰蒙蒙的天空那么毫无生气。如果说我对她的态度有了变化,那是因为她自己也起
了变化,我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信那天,走近我床前的少女再也不是我在巴尔贝克认识
的那个姑娘了,这或许只是性成熟期妇女的突变现象,或许是我永远也弄不清楚的某些情况
造成的。无论如何,即使我在某一天可能会爱上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与她相似,即是说万一
我不能完全自由地选择妻子,我那种也许是必然性的选择,在比选一个具体的人更广阔的范
围,在选择某一类型的女人方面,应该说还是自由的,而且在排除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的
一切必然性时,那种并非完全自由的选择也符合我的愿望。一个女人的脸庞比光线本身更经
常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因为我们即使双眼紧闭也没有一刻不在珍爱她美丽的眼睛,动人的鼻
子,也没有一刻不在想方设法看到它们,这样的女人的确是天下无双的,然而我们都明白,
如果我们生活在曾经遇见过她的那个城市以外的某个城市,如果我们在别的街区漫步,如果
我们经常光顾的是别的沙龙,对我们来说就不会是她而可能是另一个女人天下无双。天下无
双,我们难道真相信?象她这样的人是数不胜数的。然而在我们那热爱她的眼睛里,她是结
实而不可摧毁的,多长的时间也无法为别人所代替。因为这女人通过各种神奇的召唤一味地
调动着存在于我们身上的千百个爱情的零碎基因并把这些基因结合起来,统一起来,消除它
们之间的空隙,我们自己则为勾画所爱之人的面宠而提供全部翔实可靠的材料。这样一来,
即使我们在她眼里仅仅是芸芸众生之一员,也许还是最差的一员,她在我们眼里却是天下无
双的,而且我们终身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确,我甚至已经非常清楚地感到这种爱情
并不是必然的,不仅因为这种爱情有可能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和我之间形成,而且也因为
即使不是这样,我也对这种爱情本身有了认识,发现了它和我过去对别的女人的爱情有着过
分相似的地方,而且感到这种爱情远比阿尔贝蒂娜本人博大,它不了解她却又包围了她,宛
若海潮包围了一片小小的浪花。然而,由于我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生活,渐渐地,我再也无
法挣脱我给自己铸造的锁链了;而把阿尔贝蒂娜本人和并非由她引起的感情联系起来的习惯
又使我相信这种感情非她莫属,正如某个哲学流派所认为的,习惯总是把因果律的虚幻的力
量和必然性强加给两种现象之间的简单联想。我曾以为我的社会关系和我的财富足以使我免
除痛苦,而且这也许非常奏效,因为这些社会关系和财富已经使我失去了感觉、爱恋和想象
的能力;我很羡慕可怜的乡下姑娘,由于没有与人交往,甚至没有电报,她在不可能人为地
缓解自己的伤感时可以进行长时间的遐想。我如今才明白,如果说我已看清德·盖尔芒特夫
人拥有的一切虽然足以使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变得无限之大,但这种距离已突然被下面这种主
张消除了;社会地位的优越并没有什么积极的意义而且它是可以变动的;那么,在相反的意
义上以此类推,我的社会关系,我的财富,我的地位与当今的文明提供给我享用的全部物质
手段也只不过推迟了我和阿尔贝蒂娜倔强的逆反意志之间的肉搏时间而已,阿尔贝蒂娜是不
受任何压力影响的,正如在现代战争里准备齐全的炮火以及大炮了不起的射程只不过推迟了
士兵之间肉搏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占上风的乃是意志力最坚强的人。我无疑是可以同圣卢
保持电报和电话联系的,也可以和图尔的办公室保持联系,然而他们为此不是在白白等待而
且毫无结果吗?毫无社会优越地位,毫无社会关系的乡下姑娘或文明趋于完善之前的人类由
于欲求较小,由于不象我们那样为明知得不到的因此也是不现实的东西而惋惜,他们不是更
少受痛苦吗?一个人总是对即将委身于他的人欲求更大,他在占有之前总抱着希望;所以惋
惜是欲求的放大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拒绝去森林的岛上晚餐,她的拒绝促使我爱上了她
之外的另一个人。这种拒绝同样也可能促使我爱上她,如果我后来又及时见到了她的话,我
刚得知她不来时便作出了似是而非的假设——而这个假设却兑了现——,我以为有人为她而
妒性大发因而老把她从别人那里支开,我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于是我苦恼不堪,真愿意为
见到她而付出一切,这件事简直成了最令我揪心的事情之一了,幸好圣卢到来总算使这件揪
心的事平息下来。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他的爱情,他的情妇都会成为忧虑的副产品,我们的
过去和记录着这过去的体内的损伤又决定着我们的未来。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尤其如此,我爱
的人不一定必须是她这一点,即使不存在类似的爱情也已记录在我对她的爱情史里了,即是
说已记录在我对她和她那些女朋友的爱情史里。因为这种爱情与我对希尔贝特的爱并不相
同,它是建立在好几个少女平分秋色的基础之上的。我之所以和她的女友们相处甚篇,可能
是因为有了她,也可能因为我感到她那些女友和她有些相似之处。总而言之,长期以来我完
全可能是在她们当中犹豫不决,我从这位选到那位,当我自以为偏爱这一位时,只要那一位
让我在约会中久候,拒绝和我见面,我必定会对那一位产生爱情。有好多次都可能出现这样
的情况,安德烈要去巴尔贝克看望我,如果说为了不显得我依恋她我事前已准备好对她撒谎
说:“唉!您如果早几天来该多好!如今我已爱上了另一个姑娘,不过这不要紧,您还是能
使我得到安慰的。”那是因为在安德烈来看我之前,阿尔贝蒂娜已经对我失了信,我的心跳
个不停,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看见她了,这说明我爱的是阿尔贝蒂娜。安德烈来到时,我确
实对她说了这些(在得知阿尔贝蒂娜认识凡德伊小姐时,我在巴黎也对她说过),她可能以
为这是故意说出来的毫不真诚的话,如果我前一天和阿尔贝蒂娜过得很幸福,我倒也的确可
能用她所说的那种不真诚的口气对她说:“唉!您早点来该多好,如今我已爱上另一个姑娘
了。”当我得知阿尔贝蒂娜认识凡德伊小姐时,阿尔贝蒂娜便取代了安德烈这时的位置。爱
情总是交替发生的,因此,在同一时间里无论如何也只能爱一个人。不过以往也曾经发生过
我几乎同时和那些少女中的两位闹翻的情况。首先采取主动的姑娘会使我恢复平静,而另一
位如果继续与我不和,我爱的倒可能是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最终与之结合的人就不是前面
那一位采取主动的姑娘,因为她能够抚慰我——尽管不是有效地——遭受的后面这位姑娘的
无情对待,这无情的姑娘如果再不回到我的身边,我最终是会把她遗忘的。然而也发生过这
样的情况,我满以为她俩起码有一位会回到我的身边,可是在一段时间里却没有一个人回
来。我为此倍受忧虑的煎熬,我的爱也成倍地增长了,我准备一有机会便终止对可能回到我
身边的姑娘的爱,可是我又同时为这两个少女而痛苦万分。到了一定年纪的人就是这种命,
而且这种命运很可能早期降临,那时比起你被抛弃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倒更可能促使你减少
痴情,因为在你被遗弃时,对方已面目不清,此人的灵魂也已不存在了,到头来关于此人你
便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近期对他的莫名其妙的偏爱:为了不再痛苦你很可能需要此人让
你说:“你接待我吗?”弗朗索瓦丝告诉我:“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那天,我和阿尔贝蒂
娜的分离仿佛成了我那么多次和别人分离的淡化了的象征。因为往往必须在分离的日子到来
时我们才可能发现我们是在相爱,甚至才可能真变得在相爱。
在一次白白的等待或一声拒绝便可以决定选择的情况下,被苦痛激发起来的想象力发挥
得如此神速,它以极为迅猛的速度促成那刚产生而尚未成形的爱情,这爱情几个月来一直处
在萌芽状态,因此赶不上心灵活动的智力便不时出来惊呼:“你真是疯了,什么样的新念头
能让你生活得这么痛苦呢?这一切都并不是真正的生活呀。”的确,此刻那不忠实的姑娘如
果没有重新去纠缠你,某些使你身心平静的消遣就完全可能使这份爱情流产。无论如何,和
阿尔贝蒂娜的共同生活尽管本质上并非必然,它对我却已变得不可或缺了。我在爱上德·盖
尔芒特夫人时曾害怕得发抖,因为我心里明白她那不仅是姿色而且是地位和财富的诱惑力实
在是太大了,她有太多的自由去属于别的太多的人,因此我对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微不足道
了。阿尔贝蒂娜却家境贫穷,地位卑微,她一定非常希望嫁给我。然而我却并没有做到独自
占有她。无论你社会地位如何,你的预见如何明智,事实上你是不可能去左右另一个人的生
活的。
为什么她不告诉我“我有这种嗜好”?我也许会让步,也许会允许她去满足这种嗜好。
我读过的一本小说里有一个女人,爱她的男人无论怎样要求都无法使她开口说话。我读小说
时认为这种局面是荒唐的;我想,换了我,我一定会先强迫这个女人说话,这之后我们之间
便会互相理解。何必去寻那许多毫无意义的烦恼呢?到如今我才看出来我们并不能随心所欲
地想不寻烦恼就不寻烦恼,我们个人的意志再坚强也属枉然,别人并不去服从我们的意志。
而那些支配着我们又使我们盲目相信的实情,那些令人痛苦而又无法逃避的实情,我们
感情的真相,命运的真相,有多少次我们不知不觉而又不情愿地用我们自以为是谎言的话语
将它们说了出来,然而事变的结局又在事后证明了这些话具有预言的价值。我清楚地记得我
们俩说过的一些话,当时我们并不清楚它们内涵的真实性,我们在说话时甚至相信自己在演
戏,与话语所包容的我们并不清楚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