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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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4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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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早已遗忘的时刻,由于我回顾她还活着的时刻的习惯并没有衰退,她的过失便增添了某
种更贴近、更揪心、更残酷的意味。于是我再一次问自己那海滨浴场女侍揭露的事是否真会
是假的。要想知道实情,最好打发埃梅去一趟尼斯,让她去邦当夫人的别墅附近住上几天。
倘若阿尔贝蒂娜热衷于女色,倘若她离开我是因为不愿意更长久地被剥夺这种乐趣,她一旦
得到自由,便一定会立即去那里设法重演故伎而且会取得成功,假如她不认为去她熟悉的那
个地方比在我家更方便,她肯定不会选择那里去躲避起来。阿尔贝蒂娜之死使我忧虑的心境
改变如此之微小这无疑是不足为怪的。一个人在他的情妇健在时,构成他所谓的爱情的相思
大多来源于她不在身边的时刻。因此人们老习惯于以不在身边的人作为遐想的对象,尽管这
个人只有几小时不在,这不在场的人在这几小时里也只属于回忆。由此可见死亡并不会使事
物有什么大的改变。埃梅一回来,我就请他动身去了尼斯,这一来不仅根据我的思想活动、
我的悲哀、我因联想到某个远而又远的人的名字而产生的躁动不安,而且根据我全部的行
动,我进行的调查,我为了解阿尔贝蒂娜的行动而花费的钱财,我可以说这一年里我的整个
生活都充溢着爱,充溢着我和她之间实际存在的恋情。而这一切活动的对象却是一个死人。
人们有时说,倘若某个人是一位艺术家而且往作品里注入了一部分自己,这个人身上的某些
东西便可以在他死后犹存。从一种生物体内抽取出来又嫁接到另一种生物体内部的东西还能
继续维持生命,尽管被抽取生物的母体业已死亡,这也许出于同一个道理。
  埃梅去尼斯住在邦当夫人的别墅附近;他认识了一个女仆和一个阿尔贝蒂娜常去租一整
天汽车的汽车租赁人。这些人什么也不曾注意。在第二封信里,埃梅告诉我他已从一个城里
的洗衣女那里打听到在她给阿尔贝蒂娜送衣服时阿尔贝蒂娜捏她手臂的方式很特别。“不
过,”信上说,“这位小姐并没有对她做别的事。”我把埃梅的旅费寄去,这笔钱也算付了
他的信引起的痛苦的费用,与此同时我却在竭尽努力医治我的苦恼,我对自己说那个动作不
过是一种亲热的表示,并不能证明有什么邪恶的欲念,这时我又收到埃梅的一封电报:“打
听到最值得注意的情况。给先生弄到大量消息。信即到。”第二天我果然收到了一封信,光
看信封我就簌簌地颤抖起来;我认出那是埃梅的信,因为每个人,甚至地位最卑微的人都管
辖着一些熟悉的小生物,它们是活生生的但又仿佛发僵地躺在纸上,那就是每个人特有的字
体。
  “起初那小洗衣女什么也不愿对我说,她保证说
  阿尔贝蒂娜小姐除了捏她的手臂没干过别的。为了
  让她说出来我带她去吃晚饭,请她喝了酒。于是她
  对我讲了阿尔贝蒂娜小姐去洗海水澡时常在海边碰
  见她的事;阿尔贝蒂娜小姐习惯一大早起床就去洗
  澡,而且照惯例总在海边的一个去处把她找到,那
  里树木茂密谁也瞧不见谁,再说在这样的时刻谁也
  不会去看谁。后来洗衣姑娘把她的女朋友们也带到
  那里去洗澡,后来,那里天气已经变得很热了,甚至在树荫下太阳也很烤人,她们便去
草丛里互相擦
  干身子,互相抚摸,挑逗,玩耍。洗衣小姑娘承认
  她很喜欢和她的年轻女友们逗乐,她见阿尔贝蒂娜
  小姐贴着她的身体搓揉时还穿着浴衣便要她把浴衣
  脱了,洗衣女便用舌头沿着她的脖子和手臂舔呀舔,她甚至舔了阿尔贝蒂娜小姐伸过去
的脚掌。洗衣女
  也把衣服脱了,她们还在水里追逐嬉戏;这天晚上
  她就对我讲了这些。不过为了忠实执行您的命令,为了不惜一切使您高兴,我还把小洗
衣女带回去和我
  睡了觉。她问我想不想让她再做一遍阿尔贝蒂娜小
  姐脱了浴衣后她做过的事。她还对我说:‘您真该看看她怎样地动来动去,这位千金小
姐,她对我说:
  (啊!您简直让我快活疯了!)她浑身酥软,禁不住啃起我来。’我还看见了这洗衣姑
娘手臂上的痕迹。
  我也能体会阿尔贝蒂娜小姐的快活,因为这小家伙
  实在太乖巧了。”
  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告诉我她对凡德伊小姐的友情时我确曾苦恼不堪。然而那时还有
阿尔贝蒂娜在我跟前安慰我。后来由于我过于渴求了解阿尔贝蒂娜的行为,我达到了让她离
开我家的目的,当弗朗索瓦丝通报我她已离去而只剩下我自己独处时,我却经受了更剧烈的
痛苦。不过,当时我热爱的阿尔贝蒂娜起码还留在我的心里。如今,我在她身上——这是对
我过分好奇的惩罚,出乎我的预料,连她的死也未能使这种好奇心泯灭——看到的已是一个
截然不同的少女了,前一个阿尔贝蒂娜是那样柔情似水地使我安心并向我保证说她从未领略
过这种快乐,这一个阿尔贝蒂娜却谎话连篇百般欺瞒,在她重新获得自由的狂喜中竟去品尝
这种快乐甚至达到痴狂的程度,她竟在日出时去卢瓦尔河边与那洗衣女幽会而且啃着她说:
“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的确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阿尔贝蒂娜,截然不同这个词不仅指我们
所理解的关系到别人的那种含义①。如果别人与我们原来认为的截然不同,由于这种不同没
有深深触动我们,而且直觉的钟摆所能造成的外向振荡又仅仅与它的内向振荡相等,因此我
们看到的这种截然不同只是这些人的表面现象。从前我在得知一个女人喜好女色时,我并没
有感觉她因此就成了另一个女人,成了特殊类型的女人。然而在这件事牵涉到你所爱的女人
时,为了摆脱一想及此种可能性便感到的痛苦,你会千方百计去了解她的所做所为,而且想
知道她干这些事情时有什么感觉,她对这些行为有什么想法;于是,你会越跌越深,痛苦至
深时你便会触到事情的神秘之处,触到问题的实质。我为我的好奇心已苦恼到至深之处,已
痛苦到五内俱焚的程度,这痛苦已大大超过了由惧怕丧失生命而感到的苦恼,而我这种好奇
心又是靠我全部的智慧和无意识的力量来支撑的;因此我如今将我打听到的有关阿尔贝蒂娜
的全部情况都投射到她自己的心灵深处去了。而她有邪恶行为这个事实带给我的深入骨髓的
巨大痛苦又在后来为我做了最后一件好事。与我使外祖母受到的伤害一样,阿尔贝蒂娜对我
的伤害也成了我与她之间最后的联系,这种联系甚至在我对她的记忆消失之后还存在,因为
有有物质的东西所具有的那种能量守恒规律,痛苦甚至可以不需要记忆的忠告:比如一个人
已经忘记了在月光下的森林度过的美好夜晚,却还在为月夜里患下的感冒而感到难受。
  ①在德·夏吕斯先生也跟我一样悲伤的时候,我们说着同样的话。然而尽管我们的
精神状态相同,我们却无法互相安慰。因为伤心是自私的,它不能从与它无关的事物里得到
解脱;即使德·夏吕斯先生的痛苦也由女人引起,他的痛苦与我的痛苦却仍然相距甚远,除
非我的痛苦不是由阿尔贝蒂娜所造成。——作者注。

  被她否认但她又确实有过的这种嗜好,我并非通过冷静的推理发现的,而是在读到“你
简直让我快活疯了”这句话时感到的火一般灼人的苦痛中发现的,而这火一般灼人的痛苦又
使这句话显出了某种特质,这种嗜好丰富了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形象,有如拖在身后的新贝壳
给寄居蟹添色一般,不仅如此,这种嗜好还象一粒盐接触另一粒盐一样改变了另一粒盐的颜
色,而且还通过某种沉淀作用改变了这另一粒盐的性质。那年轻的洗衣女一定对她的女友们
说过:“你们想想,我真无法相信,唉,那位小姐也和咱们一样呢。”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
她们始料未及却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的邪恶,而且是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新发现,我发现她
原来是另一个人,一个和这些洗衣女一样的人,和她们说一样的话,这一切使她变成了别人
的同类,却使我感到她更加陌生,这说明我所占有的,我捧在心上的,只是她身上很小的一
部分,而其余的部分却在尽量扩展,一直扩展到不仅成了异常神秘而重要的东西,即个人的
欲念,而且成了她和其他人共有的东西,这一部分她却总对我隐瞒起来,使我沾不了边,有
如一个女人向我隐瞒她属于敌对的国度而且她是间谍,甚至比间谍包藏更大的祸心,因为间
谍无非谎报国籍,而阿尔贝蒂娜却在最深刻的人性上进行欺骗,她隐瞒了她不属于一般人的
范畴,她属于混杂于人类的一个奇异的人种,这人种隐藏在人类之中却又从不与之融合。我
正好在埃尔斯蒂尔的两幅画里看见过万木丛中的几个裸体女人。在其中的一幅画里,一个姑
娘抬起一只脚就象阿尔贝蒂娜将一只脚伸给洗衣女时的动作一样。在另一幅画里这姑娘将另
一个年轻女子往水里推而被推的姑娘又快活地反抗着,她抬起大腿,她的脚刚刚浸进蓝色的
水里。我现在回忆起来这姑娘抬起大腿从膝部往下弯曲而形成的天鹅脖颈一般的曲线和阿尔
贝蒂娜睡在我身边时大腿下部弯成的曲线一模一样,我当时常常想告诉她,她使我想起了这
两幅画,然而为了避免使她想起裸体女人的形象我并没有告诉她。这时我又仿佛看见她呆在
洗衣女和她那些女朋友身边,再一次组成了我在巴尔贝克坐在阿尔贝蒂娜的女友当中时百看
不厌的那幅女儿图。倘若我是专门喜好此种美色的人,我会承认阿尔贝蒂娜组成的画面比前
述那一幅画动人千百倍,因为组成那幅画的是些裸体的女仙塑像,它们就象雕塑大师们分散
在凡尔赛宫的树林或水池里的雕塑,任凭水波抚摸洗涤磨光。这时,我看见她还是一个在海
边坐在洗衣女身边的少女,这形象远比她在巴尔贝克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她们象大理石雕
像般光着身子,在一团团的热气里,在草木丛中象水上浅浮雕一般浸泡在水里。在回想她躺
在我床上的姿态时,我觉得我看见了她那弯曲的大腿,我看见这大腿了,那俨然是一只天鹅
的脖子,它在寻找旁边那个少女的嘴唇。这时我连大腿也看不见了,眼前只有那只天鹅放肆
的脖子,酷似一幅使人震撼的习作里的天鹅,它正在寻找一个处于女性欢乐的特殊激奋状态
中的勒达①的嘴,因为画上只有一只天鹅,她显得更孤单了,这就象人们在电话里发现对方
的声音有变化但又听不清楚,因为不能从声音分辨出他的脸孔,而人的脸孔是可以体现感情
的。在这幅习作里,欢乐并没有体现在引起画家灵感却没有在画上出现的女人的身上,这女
人已被一只一动不动的天鹅代替了,欢乐集中在感到欢乐的那一个女人身上。有时我的心会
和我的记忆中断联系。阿尔贝蒂娜和洗衣女的所做所为几乎以代数的方式在我心里缩减到再
也没有什么意义的程度;然而这切断的记忆之流又会以每小时成百次的速度重新恢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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