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话说出来,也不能为看清她而重新点燃那已经熄灭的小火把:这种不可能性在我的梦
里无非是睡眠者的动弹不得,说不出话,看不见物,就象你猛然看见幻灯里出现了大片的阴
影把舞台人物抹去,这阴影本来是应该被遮住的,这片阴影就是幻灯本身的影子,或者是操
作人员的影子。有时,阿尔贝蒂娜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又想离开我,这次她的决心却没有能
触动我的心。原因是一缕令人警觉的光可能已从我的记忆里透进了黑暗的睡梦里,这种光一
经停留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便使她未来的行动,使她宣布的出走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这光就
是她已经死了的概念。然而阿尔贝蒂娜已死的记忆往往在更清晰的情况下甚至也会和她还活
着的感觉相结合而并不推翻这种感觉。我同她谈话,在我谈话时外祖母在房间紧里头走来走
去。她的下颏已有一部分碎成碎片掉在地上,俨如一尊已经毁损的雕像,而我却丝毫不觉得
这其中有什么异常之处。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有问题要问她,是关于巴尔贝克淋浴场和土兰
的某个洗衣女的事,不过我把这事放在以后再谈,因为我们有的是时间,没有必要着急。她
保证说她没有干坏事,只不过昨天吻过凡德伊小姐的嘴唇。“怎么?她在这里?”“是的,
而且这会儿我就该离开您了,因为我一会儿就得去看她。”阿尔贝蒂娜死后我一直没有象她
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那样把她禁闭在我家里,所以她看望凡德伊小姐的事使我有些担心。我
又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担心。她告诉我她只不过吻过凡德伊小姐,可是她也许又在撒谎,就象
她过去对一切都矢口否认一样。过一会她恐怕就不会只满足于吻一吻凡德伊小姐了。当然,
按照某种观点我如此烦恼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据说死人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能做。大
家尽管这么说,我的外祖母死后却还是继续生活了好几年,而且此刻还正在房里走来走去。
当然,我一旦醒来,这死人继续活着的想法会变得让我既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然而我这种
想法在做梦的荒唐的短暂时刻却出现了那么多次,我终于和它熟悉了!如果梦境反复出现,
对梦境的记忆就可能变得持久。我想,一个疯人今天即使已经痊愈而且恢复了理智,他恐怕
也比别的人更容易理解他在自己精神生活的某个已过去的时期想说的话,他当时想对参观精
神病院的人解释说,不管大夫如何看他,他个人并非失去理智的人,他把自己健康的精神状
态和每个精神病人的疯狂的异想天开加以对比,结论说:“因此,瞧这人的神气和大家一
样,你们一定以为他不是疯子,好!他就是疯子,他以为自己是耶稣基督,这不可能,因为
我才是耶稣基督!”我的梦结束很久以后,我还在为阿尔贝蒂娜谈到的给凡德伊小姐的吻而
苦恼,她的话仿佛还在我的耳际回响。这些话倒真的可能在我耳际回响过,因为这些话是从
我自己口里说出来的。我一整天都在和阿尔贝蒂娜交谈,我询问她,谅解她,我向她谈那些
在她生前我一直想对她说的事以弥补我对这些事情的遗忘。我突然害怕地想到我在回忆中提
到过的人,我与之说了那一席话的人再也没有任何现实感了,那张面孔的各个不同的部分都
毁灭了,原来也只是不断迸发的生的意志使这个面孔和人的脸孔相一致,如今这生的意志已
经无影无踪了。
还有几次,我并没有做梦,一醒来我就感觉到我心中的风转向了,刮个不停的冷风是从
另一个方向,从往昔的深处吹来的,它向我传来了遥远时刻的钟声,传来了我不常听见的启
程的汽笛声。我试着抓起一本书。我再翻开我特别喜爱的贝戈特的小说。我觉得书里的人物
挺讨人喜欢,我很快就入迷了,我开始象企盼自己的乐事似的盼望书中那个坏女人受到惩
罚;当那一对未婚夫妻的幸福有了保障时我的眼睛都湿了。“那么,”我绝望地大声说道,
“我那么重视阿尔贝蒂娜可能做出的事却不能从中得出结论说她个人是不可消除的真实存
在,说我总有一天会在天上再看到与她在世时一样的她,而我却带着那么多的祝愿呼唤,那
样急切地等待,而且带着眼泪欢迎一个只在贝戈特的想象里存在的人的成功,一个我并没有
见过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象其面孔的人的成功!”小说里也还有些迷人的少女,有情
书,有寂静无人的供人幽会的花园小径,这一切都在提醒我说人是可以秘密谈情说爱的,于
是我的忌妒心重又被唤醒了,就好象阿尔贝蒂娜还可能去幽径散步似的。书中还描写了一个
男人在50年后重见了他在青年时代爱过的女人,他认不出她了,他在她身边感到厌倦。这
又提醒我爱情是不可能天长地久的,这使我感到震惊,仿佛我命中注定必须和阿尔贝蒂娜分
手而到晚年再见她时又必然会冷漠无情似的。倘若我瞥见一幅法国地图,我惊恐的眼睛一定
会设法避开土兰以免生出忌妒心,为了避免不幸,我的眼睛也会躲开起码有巴尔贝克和东锡
埃尔标志的诺曼第,我和阿尔贝蒂娜相偕走过好多次的道路就在这两地之间。其它的法国城
市名称无非是可以看见可以听见的一些地名,在这些地名当中,比如说,图尔这个名字的构
成似乎就和别的地名有所不同,它不是由非物质的形象而是由有毒的物质构成的,而这些物
质又直接对我的心脏起着作用,加快它的跳动并且使这种跳动十分痛苦。如果说这种作用力
可以扩展到另外一些名字上面,这些名字因而变得与别的名字有所不同,那么在我进一步考
虑我自己的事而且只限于考虑阿尔贝蒂娜本人时,这作用于我的,任何女人都可能促其产生
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是梦境、欲念、习惯、柔情受到此起彼伏的痛苦和欢乐的必然干扰之后又
互相接触互相揉合的结果,对这一点我怎能感到吃惊呢?这一切继续处于死亡状态,因为光
记忆就足够支撑实际的生活,即精神的生活了。我想起阿尔贝蒂娜从火车车厢下来时曾说她
想去圣马丁,这之前我还看见她把马球帽一直拉到她的脸颊;我又有了获得幸福的可能性,
我向这种可能性冲过去,嘴里说:“我们可以一道走,直走到甘贝莱,直走到阿方桥。”没
有一个靠近巴尔贝克的车站不让我重新看见她,因此这片土地就好象保存下来的神话之乡,
它使我感到那最古老,最动人而且被我后来的爱情消除得最彻底的神话变得又生动又令我感
到痛楚。啊!如果将来某一天我还得睡到巴尔贝克的那张床上,那该是怎样难受的事,我的
生活就象围绕一根不动的支轴,一根固定的棍子一样围绕着铜床架转动、演变,接连不断地
给这张床嵌上诸如和外祖母欢快的交谈,外祖母死亡的恐怖,阿尔贝蒂娜柔情似水的抚爱,
对她恶癖的发现等情节,如今又嵌上了一种新的生活,看见书柜玻璃上映出的大海我才明白
阿尔贝蒂娜永远也不会走进这新的生活里来了。巴尔贝克的公馆不是很象省剧院独特的住宅
布景吗?多年来在这布景里演出过各种截然不同的戏剧,这布景曾为喜剧所用,为第一出悲
剧所用,为第二出悲剧,为纯诗剧所用,巴尔贝克的这座公馆在我过去的生活里已有相当长
的历史了,我生命中一个一个的新时期又总是在它的墙壁之间更迭着。墙壁、书柜、镜子这
些仅存的部分还保持着原样,这使我更清楚地感到,总的说来,是这些东西以外的,是我自
己发生了变化,这一点使我得出一种印象,而那些自以为悲观的乐观主义的儿女们是不会有
这种印象的:生活,爱情,死亡的秘密很谨慎,这些秘密并不去参与生活,爱情和死亡,人
们会既骄傲而又苦痛地发现,年复一年他们本身已和他们自己的生活融为一体了。
我试着拿起报纸。
我憎恶读报,而且读报也并不是不伤人的。事实上,从我们的每一个念头都会象从林中
的岔道口一样生出许多不同的道路,因此每当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我都会面临新的回忆。
福雷的乐曲名《秘密》使我忆起布洛伊亲王的《国王的秘密》,布洛伊的姓氏又使我想起朔
蒙。耶稣受难日几个字使我想到“各各他”,从“各各他”①又想到这个字的词源,这个词
似乎和“卡尔维蒙”同义,法文就是朔蒙。不过无论经过哪条路到达朔蒙,此时此刻我受到
的打击仍旧是那么难以忍受,所以此后我想得更多的是避开痛苦而不是向朔蒙索取往事。这
次打击之后不久,我的心智活动象雷声一样放慢了步伐,使我恢复了理智。朔蒙使我想到布
特朔蒙②,邦当夫人曾对我说,安德烈经常偕阿尔贝蒂娜去到那里,而阿尔贝蒂娜却说她从
未见过布特朔蒙。人到一定的年龄往事就在记忆里互相扰作一团,你想的事,你读的书几乎
没有什么意义了。你到处插手,一切都硕果累累,一切又都险象环生,你可以在肥皂广告里
象在帕斯卡尔的《名言录》③里一样发现许多珍贵的新东西。
①各各他是Golgotha的音译,卡尔维蒙是各各他的意译即“髑髅地”。此地位于耶
路撒冷西北不远的一座小山上,传说耶稣被钉十字架死于此地。——译者注。
②朔蒙,地名,位于法国上马恩省,在马恩河和绥策河之间。布特朔蒙是巴黎一个公园
和风景区的名称。
③布莱斯·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著名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和文学家。
大气压力的学说,水压力学说,液体平衡学说,概率论等都是他的发明。他还发表过一些闸
述宗教的作品,成为冉森派教徒后,他逝世前曾写过为基督教辩护的文章,但没有完成,其
中一些片断被人搜集发表,书名《名言录》。
象布特朔蒙这样的事我在当时自然认为无关宏旨,这事实本身对阿尔贝蒂娜不利但与淋
浴场女侍或洗衣女事件相比却远没有那么严重,那样关键。然而首先,一件往事不期然地前
来光顾我们时会在我们身上发现一种完整无缺的强大想象力,即是说在心情难受的情况下我
们自己尽管有意开动脑筋回忆往事,我们却只是部分地运用了我们的强大想象力。再说这后
一部分往事(淋浴场女侍和洗衣女)尽管在我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消逝,
好比走廊里的家具,尽管周围光线昏暗人们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却总是避免碰到这些家具,
我对这部分往事的回忆早已习以为常了。与此相反,长期以来我从不去想布特朔蒙,也不去
想诸如巴尔贝克娱乐场里那面镜子照出的阿尔贝蒂娜的眼神,或在德·盖尔芒特家晚会后的
夜里我那样久等她而她迟到了却不作解释的事,我现在倒愿意去了解她生活中所有这些游离
在我心田之外的部分,使它们和我的心水乳交融起来,在我心里与我真正占有过的心上人阿
尔贝蒂娜留下的更为甜蜜的往事结合在一起。这些回忆撩开习惯的沉重面纱的一角(那使人
遇钝的习惯在我们生活的全过程中几乎对我们掩盖了整个宇宙而且在深沉的夜里挂着亘古不
变的标签,用一种不产生任何乐趣的不疼不痒的东西去替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