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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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4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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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凭着自身的力量长时期受到钟爱,后来感到情人对她们的兴趣渐渐淡薄,便满足于充当中
间人的角色,以此来保持自己的影响。早先,我的时间分成若干阶段,在这一阶段喜欢这个
女人,在另一阶段又喜欢另一个女人。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的强烈快乐平息后,我便想从另
一个女人那里得到一种如水的纯情,待到需要更为老练的爱抚时我又重新渴望第一个女人。
如今,这种交替往复已经结束,至少其中的一个阶段正在无限期延长。现在我所期望的是,
新的女友能住在我家,每天晚上离开我之前给我一个姐妹式的吻。若不是我已体验过另一个
女人呆在我身边是多么令人难受,我会以为自己留恋的是一个亲吻而不是某种嘴唇,是肉体
的快乐而不是爱情,是一种习惯而不是某一个女人。我还期望新的女友能象阿尔贝蒂娜一样
为我弹奏凡德伊的曲子,象她一样和我谈论埃尔斯蒂尔。然而这都是不可能的事了。于是我
想,她们的爱都抵不上阿尔贝蒂娜的爱;也许是因为,当一种爱情附带许多插曲,诸如一道
参观博物馆,一道听音乐会,总之当它构成全部错综复杂的生活,为通信和谈话提供了内
容,当两人的关系以调情为开端,后来又发展成为庄重的友谊,这种爱情自然比那种只会奉
献身体的女人的爱情丰富得多,正如一支乐队的表现力要比一架钢琴的表现力丰富得多;更
深一层的原因也许是,我需要阿尔贝蒂娜给予我的那种温情,也就是一个既有相当文化素养
又象妹妹一样的姑娘给予的温情——正如我需要与阿尔贝蒂娜有着相同的社会出身的姑娘一
样——只不过是我对阿尔贝蒂娜本人以及对我俩爱情的缅怀。于是我再一次感到,首先,回
忆是没有创造力的,它所向往的不可能比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更多,甚至也不可能更好;其
次,回忆是一种精神活动,现实不可能为它提供它所寻求的状态;最后,当回忆源于某个死
去的人时,它是死者在我们心中复活的体现,人们以为它意味着我们重新渴望爱,其实它更
意味着我们重新渴望那离我们而去的人。因此,甚至我所选择的女人与阿尔贝蒂娜之间的相
似,她对我的温情与阿尔贝蒂娜的温情之间的相似,(如果有可能相似的话)也只会使我更
深切地感到,我不自觉地寻觅过的东西,我的幸福的再次降临所不可或缺的东西,也就是说
阿尔贝蒂娜本人,我们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我一直不自觉地寻找着的过去,这一切已经
不复存在了。
  是的,在晴朗的日子里巴黎街上那数不清的少女使城市看上去如花团锦簇,她们并不是
我想要的姑娘,但她们与阿尔贝蒂娜的难以了解的欲望和她远离我而度过的那些夜晚有着根
深蒂固的关系。她们中间有阿尔贝蒂娜早先对我还不存戒心时提到过的某一位:“真迷人,
这个小姑娘,她的头发多漂亮!”过去我和阿尔贝蒂娜还只是面熟时对她的生活就曾抱有很
大的好奇心,另一方面,我自己对生活也怀有种种欲望,现在,这二者合成唯一的好奇心,
那就是想知道阿尔贝蒂娜是如何感受快乐的,想看见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情形,也许因为
这样,等那些女人一走,她身边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便成了她最后的情人同时也是她的主
宰。看到她犹豫不定不知是否值得和这个或那个女人共度夜晚,看到她在那个女人走后的餍
足或是失望,也许我能更好地理解我对她的忌妒,并能把这种感情控制在适当的分寸以内,
因为我既已看到她如何感受快乐,便能估量出她快乐的程度,也能发现她快乐的限度。
  我常想,由于阿尔贝蒂娜始终矢口否认自己的趣味,她使我们失去了多少快乐和多么美
妙的生活啊!我又一次寻思她如此固执的原因,突然忆起了一天在巴尔贝克她给我一支铅笔
时我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我责怪她没让我吻她,并说我认为我吻她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正如
我认为两个女人之间产生爱情关系是最下流不过的事。唉,也许她记住这句话了。
  我把一些过去我最不可能喜欢的姑娘带回家来,我摸平那象圣母一样向两边分梳的头
发,欣赏那线条优美的小鼻子,或西班牙女人似的苍白肤色。是的,我早就感到,即使对巴
尔贝克公路上或者巴黎街道上我仅仅偶然瞥见的女人,我的欲望也是极富个性的,如果希图
以另一个对象来满足这种欲望,那就是对它的歪曲。但是生活又让我逐步发现我们对爱的需
要是不会终止的,从而告诉我失掉了所爱的人就只得以另一个人填补,我以为我希望从阿尔
贝蒂娜那儿得到的东西,也许另一个女人,比如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也能给我。然而阿尔
贝蒂娜毕竟是阿尔贝蒂娜;我对温情的需要的满足和她的肉体的特点之间已织成了错综复杂
的回忆之网,再也无法理清,以至每当我需要温情时,对阿尔贝蒂娜肉体的回忆便如附丽之
物相随而至,难以分开。只有她才能给我这种幸福。认为她是独一无二的看法和过去我对过
路女人的看法不一样,它不是从阿尔贝蒂娜的个人特点得出的形而上学的先验之谈,而是一
种经验之谈,是由那些偶然地却又不可分离地交织在一起的回忆构成的。我不能不在渴望爱
抚时也渴望她,并因失去了她而难过。所以,连我选择的女人以及我想得到的温情与我体验
过的幸福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前者总缺少点什么,故而我的幸福是不
可失而复得的了。自阿尔贝蒂娜走后我一直因人去楼空而怅然,也曾以为怀里拥着其他女人
就能填补这种空虚,然而我在她们身上得到的还是空虚。她们从不跟我谈凡德伊的音乐,也
不谈圣西门的回忆录,她们来看我时身上没洒那种香味过分浓郁的香水,她们也不拿自己的
睫毛和我的睫毛相厮摩来取乐,而这些都是重要的事,因为它们似乎能激发与性行为本身有
关的遐想,从而产生爱的幻觉,实际上因为它们是我对阿尔贝蒂娜回忆的一部分,因为我希
望找到的是她。阿尔贝蒂娜具有的东西这些女人也有,这只能使我更痛切地感到阿尔贝蒂娜
具有而这些女人所缺乏的东西,也就是说一切的一切,而这一切的一切将永远不复存在,因
为阿尔贝蒂娜已经死了。这样,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把我引向这些女人,随后又使我对她们
失掉兴趣,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怀恋,我那经久不减的妒忌心,这些感情持续的时间之长已超
过了原先最悲观的估计,但是如果它们的存在脱离了我生活的其它部分,仅仅受我那些回忆
的支配,受这种适用于静止状态的心理学所谓的作用与反作用的影响,而没有被牵进一个更
广阔的系统,在这个系统里心灵可以在时间的长河里活动,犹如物体可以在空间运动一样,
那么,这两种感情大约永远不会如此变幻无穷。
  正如空间有几何学,时间也有心理学,把平面心理学的计算用于时间心理学,计算就可
能不准确,因为不会考虑时间这一因素,也不会考虑时间的表现形式之一:遗忘;我开始感
到遗忘的力量,它是我们适应现实的一种强有力的手段,因为它慢慢摧毁尚活在我们心中并
经常与现实相冲突的过去。其实我早该料到,总有一天我会不再爱阿尔贝蒂娜。她本人以及
她的行为对于我是举足轻重,而对于别人并非如此,从这两者的差别中我悟出了一点:我的
爱情与其说是对她的爱,不如说是我心中固有的一种感情,我本可以从我的爱情的这种主观
性推断出种种后果;我应当知道,这种爱既是一种精神状态,当然可以在被爱的人死后很久
仍然存在,但是,我也应当知道,爱情由于和被爱的人不再有任何真正的联系,由于在自身
以外没有任何支柱,它也和任何精神状态甚至和最持久的精神状态一样,总有一天会成为无
用之物,会被“替代”,到那时,把我和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那么甜蜜、那么牢固地维系
在一起的一切对我来说就不复存在了。人们在我们头脑里只是一套套极易磨损的版画,这是
人们的一大不幸。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他们抱有很多打算,其炽烈的程度不亚于思念的炽
烈。然而思念会疲乏,回忆会消亡,于是总有一天,我会心甘或其他礼物送给了阿尔贝蒂娜
而丝毫未感到伤心一样。
  这并不是说我不爱阿尔贝蒂娜了,不过已不是后期的那种爱法;而是早期的那种爱法,
早期,一切与她有关的,不论是地点还是人物,都使我好奇,这种好奇包含的魅力大于痛
苦。确实,我现在深深感到,要完全忘掉她,要回到原先我与她毫不相干时的状况,象旅行
者由原路回到出发点那样,我就得先经过达到热恋之前所经历过的各个感情阶段,只是运动
方向与原来相反。然而这些阶段,这些过去的时刻并不是凝固不动的,它们保留了人们对未
来尚一无所知因而充满希望时的幸福之感,以及希望所蕴含的了不起的力量,这希望在当时
奔向未来的某一时刻,如今这时刻已成过去,可是回顾往事时,幻觉会使我们在一瞬间把它
当成未来。比如我读一封阿尔贝蒂娜的信,信中说她晚上来看我,于是我刹那间感到了有所
期待的快乐。人们由原路从一个今后不会再去的地方返回时,往往对去时经过的每一站的站
名、面貌都记得一清二楚,于是可能发生下面这种情况:我们在某一站停下,突然会产生一
种错觉,仿佛自己重又朝着去时的方向出发了。虽然错觉倏忽即逝,但在那一瞬间,我们感
到自己被重新带回那个地方,这就是回忆的残酷之处。
  然而,如果说人们在回复到起初的漠然状态之前,免不了要以终点为起点逆向走完爱情
之路的全程,但所走的路程、路线却不一定与去时完全一样。两条路线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
不是直线,因为爱情与遗忘的进展都无一定之规。但它们不一定取同样的路,我的回程在接
近终点时分四个阶段,我记得特别清楚,大概是因为在这几个阶段我发现了一些游离于我对
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外的东西,或者,至少可以说,如果这些东西和我的爱情之间有某种关
系,那只是因为在一次难忘的爱情诞生之前,我们心灵里已存在着某种东西,它们与爱情发
生联系,或者滋养爱情,或是抗拒爱情,或者在我们惯于思考的理性看来它们是爱情的反衬
或写照。
  第一个阶段开始于初冬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那天是诸圣瞻礼节,我出去散步。我一面走
近布洛涅树林,一面忧伤地重温阿尔贝蒂娜回到巴黎后从特罗卡特罗来找我的情景,因为那
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只是这天阿尔贝蒂娜已不在我身边。我的回忆是忧伤的,但也并非
没有乐趣,因为我好似在用凄凉的小调重新奏出逝去的时日的主题曲,没有弗朗索瓦丝的电
话,没有阿尔贝蒂娜前来陪伴,连这也不是什么不利的事,只不过我必须把回忆中的有关内
容从现实中抽掉,结果反而给这一天涂上了某种伤感的色彩,使它比平淡而普通的一天更美
好,因为那不复存在的部分,那被抽掉的部分印压在上面宛如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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