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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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5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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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她和阿尔贝蒂娜之间的关系问题。也许虽然我不一定要心宽到认为这完全是安德烈为了
不让我称心如意,为了打消我的优越感而编造出来的谎言,但我不是可以揣猜她有点夸大了
她和阿尔贝蒂娜干的事,而阿尔贝蒂娜出于思想上的保留则缩小了她和安德烈之间的事,她
狡狯地利用了我在这方面所下的某些愚蠢的定义,认为她和安德烈的关系不属于应向我交待
的范围,因此她可以否认而不担欺骗之名。然而为什么偏偏认为是她在撒谎而不是安德烈在
撒谎呢?事实和生活真是太艰深了,说到底我对它们还不了解,但在它们留给我的印象里厌
倦也许仍然超过忧伤。
  我记得我第三次意识到自己对阿尔贝蒂娜已接近彻底的冷漠(这一次我甚至感到自己已
完全达到了冷漠),那是在安德烈最近一次来访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在威尼斯。
  母亲带我去威尼斯过了几星期。由于稀世珍宝和平凡之物都各有其美妙之处,我在威尼
斯得到的印象与我过去在贡布雷常有的感受颇为相似,不过如以乐曲相比,前者是后者在完
全不同的调式上的搬移,同时也比后者更为丰富。当早晨10点钟侍者为我打开窗户遮板
时,在我眼前熠熠发光的不是圣依莱尔的亮得象黑大理石似的石板瓦,而是圣马可教堂钟楼
上的金色天使。它在太阳照耀下流光溢彩使人无法定睛注视,它张开的双臂仿佛在向我许
诺,半小时后我在小广场上将领略到无上快乐,这一许诺比它从前向虔诚的人们所作的许诺
更为切实可靠。我躺在床上能看到的只有这尊天使,然而世界不过是一面硕大无朋的日晷
盘,我们能从盘上的一个日射刻度来测定时间,同样,在威尼斯的第一个早晨便使我想起贡
布雷教堂前面广场的店铺,每个礼拜天我去望弥撒时这些店铺已在准备打烊,而集市的稻草
在热烘烘的太阳下正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但是第二天早晨我一醒来便想到的事,那催我起床
的事(因为在我的记忆和愿望中,它已代替了我对贡布雷的回忆),则是我在威尼斯的第一
次出游留给我的印象,这里的日常生活对于我就象贡布雷一样看得见摸得着:象在贡布雷一
样星期天早晨人们喜欢走到节日般热闹的街市上,不过这里的街是蓝宝石似的水道,阵阵和
风吹来,河水分外清凉,水色蓝湛湛的,蓝得仿佛具有了一定的强度,我可以将目光倚于其
上以放松我疲倦的双眼而不必担心水面会弯曲。象贡布雷鸟儿街的人们一样。我刚到的这座
城市的居民也从一间紧挨一间排列整齐的房子里来到大街上;不过在墙根处投下一抹阴影的
房子在这里被一座座用碧玉岩和花斑岩建成的宫殿所代替,宫殿物的拱门上方都雕有一尊美
髯天神的头像(稍稍超出建筑物的边线,和贡布雷房屋大门上的门环一样),头像不是在地
上投下影子使地面变成深棕色,而是在水中反射出倒影使水的湛蓝色更加幽深。在贡布雷的
教堂广场上,时新服饰用品店的布篷和理发店的招牌会展开它们放大的影子,而在圣马可广
场上,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物正面的浮雕在沐浴着阳光的空旷的石板地上撒下蓝色碎花
图形,这并不是说烈日当空时在威尼斯和在贡布雷都不必放下篷帘,即使水道边也不例外。
不过篷帘都撑在哥特式窗户的四叶形饰物和涡形饰物之间。我们下榻的旅馆的窗户也是如
此,母亲就站在窗户的栏杆前,她一面凝望着水道,一面耐心等着我,过去在贡布雷她也许
不会表现出这份耐心,那时,她在我身上寄托了种种希望,后来都未实现,所以她不愿让我
看出她是多么疼爱我。现在她深深感到故作冷漠已无济于事,便对我不再吝惜她的慈爱,好
似人们对被确认患了不治之症的人开禁,准许他们吃原来被禁止的食物。诚然,使得莱奥妮
姨妈那幢坐落在鸟儿街的房子的窗户与众不同的那些细微特点,诸如与左右两扇邻窗的距离
不等而产生的不对称感,过分高的木窗台,便于开百叶窗板的弯曲形栏杆,用束带分系于两
边的蓝色轧光缎子窗帘,这一切也都能在威尼斯这家旅馆看到,在这里我听到那种十分独
特、十分动人的话语,根据这话语我们远远便能认出那就是我们要回到那里用午餐的住所,
而且日后它们将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好象一种见证,证明在某一段时间这儿曾是我们的住
所;不过在贡布雷,正象在差不多所有其它地方,向我们说这些话语的是最平常、乃至最丑
陋的东西,而在威尼斯这一任务却由旅馆半阿拉伯式的尖形拱肋来承担,这尖拱被作为中世
纪家用住房建筑艺术的一大杰作陈列在所有的造型博物馆里,印在所有带插图的艺术书刊
上;我从老远的地方,甚至刚过圣乔治大教堂便能看到早先见过我的尖拱,它象一个表示欢
迎的微笑,而那一条条高耸的尖拱折线却象高傲的、近乎孤芳自赏的目光,给它增添了一种
尊贵气派。妈妈坐在彩色斑斓的大理石栏杆后边,一面看书一面等我,她的整个脸庞笼在白
色绢网的短面纱里,面纱的白色和她头发的白色都同样使我心碎,因为我深知母亲暗自留着
眼泪在草帽上加上了这副白纱,并不是为了在旅馆的侍者们面前显得“穿着讲究”,而是为
了让我觉得她不是那么身戴重孝,也不是那么悲哀,她心头的创伤几乎已经平复;母亲没有
立即认出我,所以一听到我从轻舟上唤她,便向我送来发自心底的爱,这份爱不需要任何物
质来载托,只由母亲那富于情感的目光载着它,母亲将它的目光尽量与我靠近,并微微撮起
嘴唇,把她的目光升华为一个仿佛在亲吻我的微笑,母亲就坐在那尖拱形窗框下,沐浴着正
午的阳光的尖拱宛若一个更为含蓄的微笑,成了上面这幅画面的背景——正因为这样,这扇
窗户在我的记忆里便具有某些事物的温馨,这些事物与我们同时而且就在我们近旁在某个时
刻中占据一席位置,这个时刻既是我们的也是它们的,因此不管这扇窗有多少多彩多姿的中
挺,不管它多么闻名遐迩,对我来说它却象某位和我同在一个度假胜地呆过一个月并跟我结
下一段友情的天才人物那么知己,而自那以后,每当我在博物馆看到这扇窗的铸型就不得不
强忍住泪水,原因就在于它在对我说一句最能打动我心弦的话:“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您母亲
呢。”
  我去找已经不在窗下的母亲,一离开户外的炎热,便立即感到一阵清凉,这是过去在贡
布雷我回楼上自己的房间时感到的那种清凉;不过在威尼斯这股凉气是由海风吹表面每时每
刻都迸射出一线海蓝色阳光,台阶的建筑艺术既吸收夏尔丹①的有益教导,又揉进了维罗内
塞②的风格特点。在威尼斯给我们留下生活的亲切印象的是艺术作品,是那些华美的东西,
因此,借口威尼斯城举世闻名的部分在某些画家笔下只有一种冷漠的美(马克西母·德托马
斯的精美习作除外),便反其道而行之一味表现威尼斯的贫困面貌,即表现见不到它的辉煌
壮美的那些地方,或者借口要使威尼斯显得更亲切、更真实,便把它画得有点象奥贝维里埃
③,这样做实在是抹煞了这座城市的特点。不少名画家,出于对蹩脚画师笔下那个人工造就
的威尼斯的一种自然的逆反心理,专门致力于描绘威尼斯平凡的郊野和被废弃的小水道,认
为这才是现实生活中的威尼斯,他们真是大错特错了。
  ①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擅长风俗画和静物画,注重构图的和谐,及
对象的色调和质感。风格朴实简练。
  ②维罗内塞(1528—1588),意大利威尼斯画派重要画家,其装饰风格与明朗的银色调
子为意大利18世纪装饰壁画所取法。
  ③奥贝维里埃:巴黎北边的一座小城。

  下午倘若我不和母亲外出,我也常去探索这个威尼斯,因为在这里更容易见到下层社会
的女人,比如做火柴的,穿珍珠的,制作玻璃器皿或编织花边的女人,还有围着带流苏的黑
色大披肩的年轻女工,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去爱她们,因为我已基本上忘掉了阿尔贝蒂
娜,同时她们又比别的女人更能激起我的情欲,因为我对阿尔贝蒂娜还留有一点回忆。况且
谁说得清,在我对威尼斯姑娘如饥似渴的追求中,她们本人占多少成份,阿尔贝蒂娜占多少
成份,我对昔日威尼斯之行的留恋又占多少成份呢?他们的任何欲念虽然象一个和弦似的单
一,但却包含了构成我们生活的基本的音符,有时假如我们取消其中的一个音符。虽然我们
听不到,意识不到,而且它与我们追求的对象没有任何关联,然而我们会发现我们对这个对
象的欲念也随之化为乌有。我在追逐威尼斯姑娘时感到的兴奋与激动,这种心态里包含的许
多东西我并没试图去剖析。
  我乘坐的轻舟顺着小运河行驶;仿佛有一只神秘的精灵之手指引着我在这座东方城市的
曲曲弯弯的水道中前行。随着小船向前行驶,水道好象为我在城区中心开出一条路,城区被
这些水道分割成若干小块,一座座带着摩尔式窗户的高大房屋之间有一条任意开凿出来的细
小水路把它们隔开;船儿所经之处,前方水面上总闪耀着一线阳光,顺着河道为它开的路向
前移动,好象是那位神奇的向导手执一支蜡烛在为我照明。可以想象,那些被小水道隔开的
贫寒房舍本来可能连成密集的一片,房屋之间没有留下任何空余的地方。这样,教堂的钟楼
或花园的葡萄架便垂直地突出在河上,宛如被水淹没后的城市景象。但是由于小运河起着和
大运河一样的替带作用,所以不管是对教堂还是对花园来说,海水都极为合适地负担了大街
小巷等各种交通线的职能,小运河两岸一座座教堂耸立于水上,水面成了人口稠密的贫困老
城区,就象那些微贱而热闹的教区,身上带着贫穷和与众多下层人接触留下的印记;水道穿
过的花园里,树叶或裂开的果实一直拖到水中,在房屋突起的边缘上(这些边缘上的沙岩劈
得很粗糙,至少依然凸凹不平,象是刚才被匆忙锯下来似的),坐着一群神情惊讶的野孩
子,他们让双腿笔直下垂,稳稳地保持着平衡,如同端坐在活动甲板上的水手,甲板刚刚分
成两半,好让海水从中间通过。有时一座颇为精美的古迹映入眼帘,它出现在这里令人感到
意外,好象我们在刚打开的盒子里发现的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比如一座带考林辛式柱子,
正面饰有寓意雕像的小象牙寺庙,它象散落在日常用品中的一件艺术精品,显得有点迷惘落
寞的样子,因为尽管人们给它留出了一席之地,它那露在水面外的列柱廊还是有点象为菜农
建造的登岸码头。我有一种感觉,而我的欲念则加强了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不是置身于屋
外,而是在渐渐深入到某个秘密的处所,我每时每刻都在我的左边或右边发现一点新东西,
一座小型纪念性建筑物啦,或是一座意想不到的广场啦,它们都带着人们第一次见到的美丽
事物的新奇意味,但它们存在的目的和用途尚不为人所知。我穿街走巷步行回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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