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度确实不高的作者,至少布里肖引用的那部作品是如此,这条引语被指责为最难以忍受的
学究气的证明,维尔迪兰夫人则焦急地等待晚餐的时刻来到,以便让她的客人们哈哈大笑。
“嗳,你们对今晚的布里肖谈了些什么?我在读到居维埃①的引语时想到了你们。我发誓,
我觉得他疯了。”——“我还没有看过他的文章,”戈达尔说。——“怎么,您还没有看
过?那您就不知道您错过的是什么乐趣。就是说这滑稽得可以笑死人。”可是她心里非常得
意,居然有人没有看过布里肖的文章,这样她就可以乘此机会亲自阐明其中的笑料。维尔迪
兰夫人吩咐管家,把《时代报》拿来,亲自大声朗读那篇文章,并夸张地读出那些最为简单
的句子。晚饭之后的整个晚上,这个反布里肖运动继续开展,但带有虚假的克制。“这事我
不想说得声音太响,因为我怕那边,”她说着指了指莫莱伯爵夫人,“怕有人不大欣赏。”
她说话的声音相当高,竭力想让莫莱夫人听到,但同时又压低声音,企图向莫莱夫人表示她
不想让夫人听到自己的话。莫莱夫人胆小怕事,背叛了布里肖,说她实际上把布里肖和米什
莱一视同仁。她认为维尔迪兰夫人说得有理,为了用维尔迪兰夫人感到无可辩驳的话作为结
尾,她就说:“无法使他收回的是白纸上的黑字。”——“您认为这文章写得好?”维尔迪
兰夫人说,“而我认为这象是一头猪写的,”这种大胆的说法使社交界人士哈哈大笑,特别
是因为维尔迪兰夫人仿佛自己也害怕说出猪这个字,就说得很轻,说时用手捂住嘴唇。她对
布里肖猛烈攻击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布里肖幼稚地炫耀自己受到欢迎,并对此感到满意,虽
说书报检查使他恼火,每当他象在说话时那样习惯地使用新词,以便表明他的学究气不是太
足时,书报检查官就“用墨水涂去”文章中的一个部分。
①居维埃(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创建了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
在他的面前,维尔迪兰夫人不过多地表示她看不起布里肖写的文章,除非是在她不高兴
的时候,但灵敏度高一点的男人会从她的脸色中看出。她只有一次批评他的文章中“我”字
写得太多。而他也确实有不断写这个字的习惯,这首先是出于教授的习惯,他经常使用一些
习惯用语,诸如“我承认”,甚至把“jeveuxbienque”(“我同意”)说成“jeveuxque”
(“我希望”):“我希望,战线的大大扩展必然导致,等等”,但尤其是因为过去是反德
雷福斯主义的战士,在战争爆发前早已预感到德国在进行备战,所以就经常写道:“我在一
八九十年就已揭露”,“我在一九○一年指出”;“我曾在如今已十分罕见的小册子中提请
注意(habentsuafatalibelli①)”;然后他保留了这种习惯。他听到维尔迪兰夫人批评后
满面通红,因为批评的调子十分尖锐。“您说得对,夫人。法朗士是我们美妙的怀疑论的温
和大师,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在洪水泛滥之前他曾是我们的敌人。有的人尽管没有读
过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前言,却既不喜欢耶稣会会士,也不喜欢孔布②先生,此人曾说,自
我总是可憎的。”
①拉丁文,意思是:“书籍有自己的命运。”
②孔布(1835—1921),法国政治家。青年时代曾学神学,但在任圣职前离开教会。出
任总理期间(1902—1905)同意通过法律,把几乎一切教团逐出法国,并取消教会在某些重
要方面(尤其在教育方面)的公共职能。
从此刻起,布里肖就用人们来代替我,但人们并不能防止读者看出作者在谈自己,却能
使作者不断地谈论自己,评论自己最短的句子,用一篇文章来论述一个否定,并且一直在人
们的掩护之下。例如,布里肖曾经说过,即使是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说德军已失去自己的一
些价值,他在开头是这样写的:“人们不想在此掩盖真相。人们曾说过,德军已失去自己的
一些价值。人们并没有说德军已不再有很大的价值。人们更不会写,德军已不再有任何价
值。人们也不会说,优势取得以后,如果它不是,等等。”总之,只要写出他不会说的一
切,重提他曾在几年前说过的一切,以及克劳茨维兹①、若米尼②、奥维德③和蒂阿纳的阿
波隆纽斯④等人在或多或少个世纪以前说的话,布里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集到一部巨作的
材料。遗憾的是,他没有把它们发表出来。因为这些内容如此丰富的文章至今已无法找到。
圣日耳曼区在维尔迪兰夫人的叱责下,先是在她家里嘲笑布里肖,但一旦走出这个小圈子的
范围,就开始赞赏布里肖。后来,嘲笑他成为一种时髦的风气,就象过去欣赏他一样,即使
是那些在读他的文章时继续在暗中对他感到兴趣的女人,也不再赞赏他,她们只要和别人在
一起,就进行嘲笑,以便显得和别人一样机灵。在小圈子内,人们对布里肖的议论从未象那
个时候这样多,不过是用嘲笑的口气议论。任何新来的客人是否聪明的标准,就是他对布里
肖的文章看法如何;如果第一次回答得不好,人们就一定会教他,从什么地方可以看出这些
人的聪明。
①克劳茨维兹(1783—1810),普鲁士将领、军事战略理论家。他在《战争论》中
提出总体战概念,对现代战略思想具有深刻影响。
②若米尼(1779—1869),法国将领、军事评论家、军事史学家,由于系统阐述战争原
理而被尊为现代军事思想奠基人之一。
③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其杰作《变形记》达到史诗的高度。
④蒂阿纳的阿波隆纽斯(活动时期1世纪),属新毕达哥拉斯学派,罗马帝国时期成为神话式英雄。
“最后,我可怜的朋友,这一切都骇人听闻,我们感到可悲的不光是那些令人厌倦的文
章。人们在谈论破坏文物,谈论被毁坏的塑像。但是,那么多美妙的年轻人就是无与伦比的
彩色塑像,他们的毁灭不也是破坏文物?一座城市如果失去了漂亮的人,不等于是一座所有
的塑像都被毁灭的城市?当我去饭店吃晚饭的时候,如果来接待我的不是头戴圆锥形女帽,
使我感到仿佛走进迪瓦尔饮食店的女招待,就是象迪东神父①那样仿佛浑身长满青苔的小
丑,我会有什么乐趣呢?很好,我亲爱的,我认为我有权说这样的话,因为美在活的物质中
毕竟还是美。如果接待你的是佝偻病患者,戴着夹鼻眼镜,从脸上就看得出享有免服兵役的
权利,那真是巨大的乐趣!同过去一直发生的事情不同的是,如果你想在一家饭店里找到一
个漂亮的人,就不应该在接待顾客的堂倌中去找,而要在吃饭的顾客中去找。不过,人们会
再次见到一个堂倌,虽说他们常常调动工作,但你要去了解一下那个英国中尉是谁,什么时
候会再来,他也许是第一次来这儿,也许明天就会被打死!正如《圣克莱尔修会修女》②的
美妙作者、可爱的莫朗所叙述的那样,波兰的奥古斯都用一个团的军队去换取一套中国瓷器
大花瓶,依我看他做了一笔亏本的交易。您想想,那些身高两米、站在我们最漂亮的女友们
的楼梯边作为装饰的高大跟班都被打死。他们中的大部分是应征入伍的,因为人们反复对他
们说,战争将持续两个月。啊!他们和我不一样,不知道德国的力量,普鲁士民族的勇
敢,”他忘乎所以地说道。后来,他发觉他过多地暴露自己的观点,就说:“我为法国担心
的不光是德国,还有战争本身。在后方的人们的想象之中,战争只是一场巨大的拳击赛,他
们通过报纸在远处观看这场比赛。这可是毫不相干的。这是一场疾病,在一点上仿佛已经治
好,在另一点上却再次恶化。今天努瓦荣③将要解放;明天,人们既没有面包也没有巧克
力;后天,认为自己十分安宁,在必要时可以被一颗他意想不到的子弹打中的那个人,将会
惊恐万分,因为他将从报上看到,和他在同一年应征服役的那批人将被重新征召入伍。至于
那些古建筑,一座象兰斯④那样在质量上独一无二的杰作,遭到毁灭也不会使我感到惊恐异
常,使我感到惊恐的倒是看到这么多活的群体毁灭,因为他们能使法国最小的村庄变成优美
的楷模。”
①迪东神父,即亨利·迪东(1840—1900),多明我会传教士,以其在玛德莱娜教
堂的讲道而著称。
②《圣克莱尔修会修女》是法国作家保罗·莫朗的《温柔的储备》(1922)中的一个中
篇小说,普鲁斯特曾为该书作序。
③努瓦荣是瓦兹省区的首府,1914年9月至1917年3月和1918年3月至8月曾被德军占领。
④指兰斯大教堂,1914年9月曾发生火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不断遭到轰炸。
我立刻想到了贡布雷,但我在过去认为,承认我的家庭在贡布雷地位低下,就会在
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眼中贬低自己。我心里在想,勒格朗丹、斯万、圣卢或莫雷尔是否没有
把我家的情况告诉盖尔芒特夫妇和德·夏吕斯先生,但是,对我来说,过去的事不说出来要
比说出来好受些。我只是希望德·夏吕斯先生不要谈论贡布雷。
“我不想说美国人的坏话,先生,”他继续说道,“看来他们的慷慨是取之不尽的,由
于这场战争中没有总指挥,每个国家都在另一个国家之后很久才进入舞池,而美国人又是在
我们几乎完蛋的时候才开始参战,所以他们士气旺盛,而我们打了四年的仗,已经没有这样
的士气。即使在战前,他们也喜欢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艺术,他们出高价买进我们的杰作,
现在有许多在他们那儿。但是,这种背井离乡的艺术,如同巴雷斯先生会说的那样,却正是
法国不讨人喜欢的原因。古堡可以说明教堂,由于教堂曾经是朝圣的地方,所以教堂可以说
明武功歌。我无须对我家族和姻亲的名声作过高的评价,另外这里涉及的也不是这点。但在
最近,虽说家里和我的关系有点冷淡,我为了解决一个股权问题,还是去看望我那个住在贡
布雷的外甥女圣卢。贡布雷在过去只是个小域,就象现在的许多小城一样。但是,那里教堂
的有些彩绘玻璃窗上,我们的祖先被画成捐赠者,在另一彩绘玻璃窗上,则画有我们的纹
章。我们在那儿有我们的教堂,有我们的坟墓。这座教堂被法国人和英国人摧毁了,因为它
被德国人用作了望台。残存的历史和艺术的这种混合体代表着法国,现在却被摧毁,而这种
事还没有结束。当然,我不会出于家族的原因,令人可笑地把贡布雷教堂被毁和兰斯大教堂
被毁相提并论,因为兰斯大教堂犹如哥特式教堂中的一个奇迹,它自然地再现了古代雕塑艺
术或亚眠雕塑艺术的纯真。我不知道圣菲尔曼①高举的手臂如今是否断裂。如果是的话,那
么信仰和毅力的最高证明就已从这个世界消失。”——“消失的是它的象征,先生,”我对
他回答道。“我同您一样,非常喜欢某些象征。但是,为了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