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能得到无需吃醋的保证。
第二天宴会结束时,大雨倾盆,他却只有那辆四轮敞篷马车;有位朋友提出用他的轿式
车送他回家。奥黛特昨天既然要他去,那就表明她不会等待别人,斯万原可以放心大胆地回
家睡觉而不必冒雨前往的。然而,如果她看到他并无意坚持每天毫无例外地都跟她在一起度
过后半夜的话,那就有可能当他特别要同她一起欢度良宵的时候,她却另有约会了。
他过了十一点才到她家,当他连声抱歉没能早些来时,她却抱怨时间实在太晚,又说刚
才风狂雨暴,她不舒服,脑袋疼,只能陪他半个钟头,到十二点就要请他回去;过不多久,
她就累得要命,想去睡觉了。
“那么今晚就不摆弄卡特来兰花了?”他对她说,“我倒真想好好摆弄一下呢!”
她撅起嘴,神经质地说:
“不,亲爱的,今晚就不摆弄卡特来兰花了,你看我不是不舒服吗!”
“也许摆弄一下对你倒有好处,不过我也并不坚持!”
她请他在走以前把灯灭掉,他亲自把帐子放下再走。可是当他到了家里,他忽然想起奥
黛特也许今晚在等什么人,累是装出来的,请他把灯灭了只是为了让他相信她就要睡着,而
等他一走,就立即重新点上,让那人进来在她身边过夜。他看看表,离开她差不多才一个半
小时,他又出去,雇上一辆马车,在离她家很近的一条跟她住宅后门(他有时来敲她卧室的
窗,叫她开门)那条街垂直的小街停下;他从车上下来,街上是一片荒凉和黑暗,他走了几
步路就到了她门口。街上所有的窗户都早就一片漆黑,只有一扇窗,从那象葡萄酒榨床里压
挤神秘的金黄色的果肉的木板那样的百叶窗缝里溢出一道光线。在如此众多的别的夜晚,当
他走进街口老远就看到的这道光线,曾使他心花怒放,通知他“她在等着你”,而现在却告
诉他“她正跟她等待的那个人在一起”而使他痛苦万分。他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沿着墙根
一直悄悄走到窗口,可是从百叶窗的斜条缝里什么也瞧不见,但听得在夜的沉寂中有喃喃的
谈话声。
当然,看到这道光线,想到在窗框后在它的金色的光芒中走动的那一对男女,想到在他
回家以后来到的那个人暴露了。奥黛特的虚伪暴露了。她正在跟那一位共享幸福生活的这阵
窃窃私语也暴露了,他是何等的痛苦啊。然而他还是为他来了而高兴:促使他从家里出来的
那份折磨心情,由于越来越明朗而不再那么强烈,因为奥黛特的生活的另一面,当时对它突
然产生了怀疑而又无可奈何,现在却明摆在他的面前,被那盏灯照得一清二楚,被囚在这屋
里而不自知,而他只要高兴,就可以进去把它捉拿归案。他也可以象平常晚来时一样,去敲
敲百叶窗;这样,奥黛特至少可以知道他已经掌握情况,看到了那道光,听到了他们的谈
话;而他呢,刚才还在设想她正跟那一位在笑他蒙在鼓里,现在却要眼看他们当场认错,上
了被他们认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他的圈套。也许,他在这几乎是令人惬意的时刻所感到的并不
是什么怀疑和痛苦的消失,而是一种属于智力范围的乐趣。自从他爱上奥黛特以后,他以前
对事物的浓厚的兴趣有所恢复,但这也限于跟对奥黛特的思念有关的事物,而现在他的醋意
激起的却是他在好学的青年时代的另一种智能,那就是对真情实况的热烈追求,但那也限于
跟他与他的情妇之间的关系有关的真情实况,仅仅是由她的光辉所照亮的真情实况,一种完
全是与个人有关的真情实况,它只有一个对象,一个具有无限价值,几乎是具有超脱功利之
美的对象,这就是奥黛特的行动、跟她有连系的人、她的种种盘算、她的过去。在他的一生
中的其他任何时期,他总认为别人的日常言行没有什么价值,谁要是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他
总觉得没有意义,即使听也是心不在焉,觉得自己此刻也成了一个最无聊的庸人。可在这奇
怪的恋爱期间,别的一个人竟在他身上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他感到在他心头出现的对一个
女人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的好奇之心,竟跟他以往读历史的时候一样强烈。凡是他往日认为
是可耻的事情:在窗口窥看、巧妙地挑动别人帮你说话、收买仆人、在门口偷听,现在就都
跟破译文本、核对证词、解释古物一样,全是具有真正学术价值的科学研究与探求真理的方
法了。
他正要抬手敲百叶窗那片刻,想到奥黛特就要知道他起了疑心,到这里来过,在街上守
候过,不禁产生了一阵羞耻之心。她曾经对他说过,她对醋心重的人,对窥探对方隐私的情
人是多么讨厌。他就要干的事情确实是笨拙的,她从此就要讨厌他了,而在他没有敲百叶窗
之前,尽管她欺骗他,可能还是爱他的。人们为图一时的痛快而牺牲多少可能的幸福啊!但
要弄清真情实况这种愿望却更加强烈,在他看来也更为崇高。他知道,他不惜生命代价去核
实的这个真情实况在这露出道道光线的窗户背后就能读出,这就好比是一部珍贵文献的烫金
封面,查阅文献的学者对它底下的手稿的艺术价值是不会不动心的。他对这以如此温暖、如
此美丽的半透明的物质制成的这个独一无二、稍纵即逝、宝贵异常的稿本的真情实况,急切
地渴望着要了解。再说,他所感到自己高出于它们的地方——他又是如此需要有这样的感觉
——也许与其说是他知道它们,倒不如说是他可以在它们面前显示他知道它们。他踮起脚。
敲窗户。人家没有听见,他敲得更响,谈话戛然而止。只听得有个男人的声音,他竭力去辨
认到底这是他所认识的奥黛特的哪个朋友的声音:
“谁啊?”
他拿不稳是谁的声音。他再一次敲百叶窗。窗开了,接着是百叶窗也开了。现在可没法
后退了,因为她马上就要知道真相,而为了不至显得过分狼狈,醋心太重,又太好奇,他只
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欢快地叫道:
“别费事了,我路过这里,看见有光,想问问您是不是已经好些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两位老先生站在窗口,其中一位举了盏灯,这就把房间照亮了——一
间陌生的房间。平常在很晚的时刻到奥黛特家来时,他总是凭着在所有一模一样的窗户当中
唯一有光这一点来认出她的窗户,这次却弄错了,敲了隔壁那家的那一扇。他连声道歉着走
开,回到家里,直为好奇心得到满足,又无损于他俩之间的爱情而感到高兴,同时也为在如
此久长的时期内假装对奥黛特的一定程度的冷淡以后,现在并没有使她通过他的醋心的发
作,发现他的爱情过分强烈,从而今后会对他降温而感到高兴。
这段经历,他没有跟她说起过,自己也不再去想它。但是有时脑子一动,就把这潜伏在
脑海深处的对这件事情的回忆勾了起来,栩栩如生,只好重新把它埋得更深,这时他就突然
感到强烈的痛苦。这仿佛是一种肉体的痛苦,斯万的思想无法使它减轻,然而如果这是一种
肉体的痛苦的话,它至少与思想无关,思想总还可以仔细端详它,发现它已经减弱,已经一
时消失。可是他那种痛苦,每当思想念及的时候,只能使它重新出现。想要不去想它,实际
上是再一次想到它,他为此而更加感到痛苦。当他跟朋友们谈话的时候,他忘了他的痛苦,
可是别人不经意间讲出的一句话会使他突然失色,就好象是一个伤员被冒失鬼触到了伤处一
样,当他离开奥黛特的时候,他心情愉快,感到心地宁静,他回忆她在谈起别的男人时的带
有讽意的微笑,和对他的充满温情的笑容;回忆她怎样把头低垂下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俯
向他的双唇,好象是第一次在马车中时那样;回忆起当她在他怀中时象是怕冷一样怎样把脑
袋紧紧靠在他的肩上,两眼向他投来无神的目光。
然而他的醋意却和他的爱情仿佛是如影随形,马上就出来为她今晚向他投来的微笑提供
一个副本,来了一个颠倒,变成是对斯万的嘲笑而充满着对另一个人的爱;她的脑袋低垂下
来也是俯向别人的双唇,而她对他的一切温情的表现也都以别人为对象了。他从她家里带回
的一切令人销魂的印象现在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室内装饰师提供的一些草图,一些方案,使得
斯万据以设想她可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热烈的、狂喜的举止。这样,他都为在她身边体
会到的每一个乐趣,为他自己设想出来的每一个爱抚的动作(他还如此有欠谨慎,告诉她这
些动作是如何使他欢快),为他在她身上发现的每一个优美之处感到后悔,因此他知道,过
一会儿,这些又都会成为她手中用来折磨他的新的刑具。
当斯万想起几天以前,他突然初次发现奥黛特眼中短促的一瞥;这一回忆使得那个折磨
显得更加残酷。那是在维尔迪兰家晚饭之后发生的。福什维尔也许是感觉到他的连襟萨尼埃
特在他们家并不得宠,想把他嘲弄一番,自己出出风头:也许是因为萨尼埃特刚对他说了些
什么傻话而感到恼火,尽管在座的旁人都没有听见,更不会知道说话的人在无意中刺伤了什
么人;也许是早就蓄意要把对他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有时一见面就感到不舒服的这个老好
人轰出这个家门,所以十分粗暴地回答萨尼埃特的笨拙的话,居然把他骂将起来,而由于对
方害怕、软弱、哀求,他越骂越加大胆,弄得这个可怜虫在问了维尔迪兰夫人他是否还该呆
下去而得不到答复时,只好热泪盈眶,嘟嘟嚷嚷地走开了。奥黛特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个场
面,但当门在萨尼埃特背后砰地一声关上的时候,她脸上通常的表情仿佛是降下好几档,以
便在卑劣方面能跟福什维尔媲美。她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这对福什维尔的大胆
行动是个祝贺,对它的牺牲品则是嘲讽;她向他投过同谋作恶的一瞥,仿佛是说:“要是我
看得不错的话,他这下可完蛋了。您看见他那副尴尬的样子没有?他都哭了。”福什维尔看
到她这眼神,突然收起怒容(或者是假装出来的怒容),微笑一下答道:
“他只要学得讨人喜欢一点,还是可以来的,不管年老年少,接受个教训总是有好处
的。”
有一天斯万下午出去访客,那人没有在家,他就想去奥黛特家,虽然他从没有在这时候
去过,但他知道她这时准在家里,或者午睡,或者写信,然后用午茶;他想在这时候去看她
该很有意思,也不至于打扰她。看门人说他想她是在家的;他按门铃,仿佛听到有声音,有
人走动,却没有人来开门。他又着急又气恼,就上那宅子后门那条小街,走到奥黛特卧室的
窗口;窗帘挡着,里头什么也看不见;他使劲敲窗玻璃,叫唤;没有人来开窗。他只见有些
街坊探出头来瞧他。他走了,心想他刚才也许是听错了,其实并没有什么脚步声;然而他总
是放心不下,脑子没法想旁的事情。一个钟头以后,他又回来,看到了她,她说刚才他按铃
的时候是在家的,只是睡着了;铃声把她吵醒了,她猜想是他,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