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面对面碰上玛蒂尔德公主的话,她是不愿意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再说就岁数而言,
她跟她也不是同一代人;不过她也想冲淡这副高傲而有保留的神气,说几句话来表明她来找
她是事出有因,同时迫使亲王夫人不得不讲几句话;因此,德·加拉东夫人一到她表妹跟
前,就绷着脸,无可奈何地伸出一只手问她:“你丈夫怎么样?”那语调充满了担心,倒仿
佛亲王得了什么重病似的。亲王夫人以她特有的方式哈哈大笑,这一笑既是为了让别人知道
她在讥笑某人,又是为了把她面部的线条都集中到她那生动活泼的嘴唇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周
围,从而使自己显得更美。她答道:
“再好也没有了!”
说罢又笑了起来。这时德·加拉东夫人挺起上身,板起脸,仿佛还在为亲王的健康状况
担忧,对她表妹说:
“奥丽阿娜(这时德·洛姆夫人以惊讶和含笑的神色瞧着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仿佛是
要请他证明,她可从来没有许可德·加拉东夫人直呼其名),我很希望你明晚能上我家小坐
片刻,听一听莫扎特的五重奏,有单簧管。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好象不是在提出一次邀请,而是要对方帮个忙,要听听亲王夫人对五重奏的意见,仿
佛是她的新厨娘创造出一道新菜,很希望听到美食家的意见似的。
“我知道这首五重奏,我可以把我的意见马上告诉你:我是喜欢它的!”
“嗯,我丈夫身体不怎么好,他的肝要是他能见着你,他会是非常高兴的,”
德·加拉东夫人接着说,现在是用爱德这个道理来将亲王夫人的军,要她在晚会上露面。
亲王夫人不喜欢对人说她不愿意上他们家去。她每天总是给人写信表示歉意,说她怎么
因故不能出席他们的晚会(其实是不想去),什么婆婆突然来家啦,小叔有所邀请啦,要上
歌剧院啦,要去郊游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她这就让许多人听了心里高兴,以为她跟他
们是愿意交往的,而她之所以不能应邀参加都是因为亲王府临时有事冲突,而把这样的事来
跟他们举办的晚会相提并论,实在是很给他们的面子的。亲王夫人出自盖尔芒特家族那个才
气横溢的小集团,头脑机敏,谈吐不凡,情感高尚——这种精神可以上溯至梅里美,最后表
现于梅拉克和阿莱维①的戏剧之中;亲王夫人甚至把这种精神运用于社交关系之中,移之于
礼仪之间,使之尽量明确实在,接近于实际。她决不会费许多唇舌对一个家庭主妇说她是多
么想参加她家的晚会;她认为跟她谈些能否左右她前往的琐碎小事更加亲切。
①梅拉克(1831——1897),法国剧作家;阿莱维为其合作者。
“你听我说,”她对德·加拉东夫人说,“明儿晚上我可得上一个朋友家去,把这日子
定下可费了事了。她要是领我们去看戏,那我就怎么想去你家也去不成了;如果我们在她家
呆着,我知道除了我们就没有旁人,我倒可以向她告辞。”
“对了,你看见你的朋友斯万先生没有?”
“没有,可爱的夏尔哪,我都不知道他这会儿在这里,我得想办法让他见到我才是。”
“说来也真怪,他怎么会到圣德费尔特婆娘家来,”德·加拉东夫人说,“我知道他可
是个聪明人(其实她的意思是说“他可是个耍弄阴谋诡计的人”),这可也挡不住他这个犹
太人踩进两个大主教的妹妹和嫂子的大门!”
“说句不嫌丢丑的话,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洛姆亲王夫人说。
“我也知道他已经改了宗,连她的父母和祖父母也都已经改了宗。不过据说改了宗的人
比没有改宗的人还要依恋他们原来的宗教,说那不过是虚晃一枪,不知道是否当真?”
“这问题我可不了解。”
钢琴家要演奏肖邦的两支曲子,弹完前奏曲以后马上就开始弹一首波洛涅兹舞曲。不过
自从德·加拉东夫人告诉她表妹,此刻斯万也在场以后,哪怕是肖邦起死回生,亲自来弹奏
他的全部作品,洛姆亲王夫人也不会听它半句的。人类分成两拨,一拨只对他们不认识的人
感兴趣,而在另一拨人身上,这种兴趣只对他们认识的人才有。亲王夫人属于后一拨。跟圣
日耳曼区的许多妇女一样,她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她那小圈子里有谁也在场,虽然对他没
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却也能把她的注意力全部占据,其余的一切她就全然不顾了。从那时
起,亲王夫人一心存着能被斯万看到的希望,一个劲儿左顾右盼(就象是一只被驯养的小白
鼠,驯养员拿一块糖一会儿伸向它的鼻子,一会儿又往后缩回),脸上是万千默契的线条,
可就是跟肖邦的波洛涅兹舞曲传达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她的脸总是探向斯万所在那个方
向,如果斯万挪个地方,她也就随之挪动她那怀有深情的微笑。
“奥丽阿娜,你可别生气,”德·加拉东太太这个人时常为了图一时的痛快,说上几句
不中听的话,宁可牺牲她在社交界里辉煌的前途,牺牲她有朝一日在社交圈子里出出风头的
希望。这时她说:“有人说斯万先生这号人在家里是接待不得的,是不是这样?”
“这你比谁都更清楚,”洛姆亲王夫人答道,“你不是邀请过他五十回,他连一回也没
上你家去过吗?”
在离开这位受了侮辱的表姐时,她又哈哈大笑,激起了那些听音乐的人们的反感,却引
起了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注意。她出于礼貌,坐在钢琴旁边,直到那时才瞥见了亲王夫
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原本以为她还在盖尔芒特照料她那生病的小叔子呢,现在见她来
了,自然分外高兴。
“怎么?亲王夫人,您来了?”
“对了,我刚才坐在一个犄角里,听了不少好东西。”
“怎么,您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对了,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可我觉得才只一会儿,只是因为没有看见您才觉着慢。”
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想把她的扶手椅让给亲王夫人,夫人说:
“不必,不必!干嘛要换呢?我坐哪儿都挺好的。”
为了表现她贵妇人的朴实,她故意找了把没有靠背的小凳子:
“得了,这张软垫凳子就好极了,坐在上面我可以把上身挺直。啊!天哪,我在这里叽
叽喳喳的,人家都要嘘我了。”
这时钢琴家正加快速度,他那音乐激情正处于高潮之中,一个仆人正端着一方盘的清凉
饮料递给客人,茶匙丁当直响,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跟每次晚会一样,挥手叫他走开,他可
老瞧不见她的手势。有个新娘子,遵从年轻女子不应该面有厌烦之色的教导,老是高高兴兴
地面带笑容,两只眼睛直在寻找女主人,好用她的眼神来向她表达感激之情,感谢她在举办
这样的盛典时还想起了她。她虽然比德·弗朗克多夫人要镇静一些,但在欣赏乐曲的时候也
不是毫无不安的心情;不过她所担心的不是钢琴家本人,而是那架钢琴,它顶上摆着一支蜡
烛,每当弹到最强音时烛火都会跳动起来,即使不至于会把灯罩烧着,至少会在红木琴台上
留下几点蜡泪。到了最后,她忍不住了,登上琴台那两级台阶,快步向前把那蜡台的托盘撤
走。但她的双手刚碰到托盘,乐曲最后一个和弦就响了起来,一曲告终,钢琴家站起身来。
再怎么说,这位年轻妇女的大胆的首创精神,她跟钢琴家短时间内在台上的同时出现,在在
座者的心中普遍产生了良好的印象。
“亲王夫人,您瞧见这位妇女了吗?”德·弗罗贝维尔将军问洛姆亲王夫人。他是过来
跟亲王夫人打招呼的,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刚走开一会儿:“真希罕!莫非她也是艺术家?”
“不,她是康布尔梅家的新媳妇,”亲王夫人随便这么一说,马上又找补一句:“我这
是重复我听来的话,她究竟是谁,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我背后有人说他们是德·圣德费尔特
夫人乡下的街坊,不过我不信真有谁认识他们。他们多半是‘乡下佬’!再说,我不知道您
是不是经常出入于这个了不起的社交场所,我可对这些了不起的人们姓甚名谁毫无概念。您
想他们在参加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晚会以外的时间干些什么呢?她多半是靠了这些音乐
家,这些舒服的椅子,还有可口的饮料才把他们吸引来的。应该承认,这些‘贝卢瓦家的客
人’①倒是挺不错的。她居然当真有这股勇气每星期都出钱把这些凑热闹的租到家里来。真
是不可思议!”
①贝卢瓦是专门出租椅子的商人。
“嗯,康布尔梅可是个响当当的姓氏,又古老,”将军这么说。
“说它古老,我不反对,”亲王夫人冷冰冰地答道,“不过这名字读起来不和谐。”她
把“和谐”两字读得特别重,仿佛是带了引号的,这又是盖尔芒特这个小圈子里的人说话的
矫揉造作的一种表现。
“您这话当真?她可是美得可以入画,”将军说,他的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德·康布尔梅
夫人,“您不这么认为吗,亲王夫人?”
“她太爱出头露面,我觉得象她这么年轻的人,这就不太好了;我想她还不是我的同龄
人,”洛姆夫人答道(这最后一句话,同样也可以出之于加拉东和盖尔芒特之口)。
亲王夫人看到德·弗罗贝维尔先生还在目不转睛地瞧着德·康布尔梅夫人,半是出于对
这位夫人的恶意,半是出于要对将军表示殷勤,说道:“这对她丈夫可是不太好了!我很遗
憾,并不认识她,否则我就可以把她介绍给您,看来您是被她迷上了。”其实她要是当真认
识这位青年妇女,她是不会这么干的,“现在我不得不跟您道别了,今天是我的一个朋友的
生日,我得去祝贺她,”她说这话时的语调既朴素又真实,表明她就要去参加的这个社交集
会既是一个令人生厌的仪式,又不能不去,而她的光临是会令人感动的。“再说,我得去接
巴赞,我到这儿来的时候,他去看他的朋友去了。我想您是认识他们的,他们的姓跟一座桥
的名称一样,叫耶拿。”
“耶拿,这首先是一次胜利的战役的名称,亲王夫人,”将军说,“我是个老兵,首先
想到的就是这些,”他一面说,一面把单片眼镜摘下来擦一下,就象是给伤口换块纱布似
的。这时亲王夫人本能地扭过头去说“帝国时期封的贵族嘛,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不过他
们这伙人倒都是好样儿的,他们当年打起仗来都是英雄。”
“我对英雄是满怀敬意的,”亲王夫人说,那口气里多少有点讽意,“我所以没有跟巴
赞一起上那位耶拿亲王夫人家去,根本不是因为我瞧不起他们,完完全全因为我不认识他
们。巴赞认识他们,非常喜欢他们。不,不,并不象您所想的那样,这里头并没有什么爱情
问题,我没有什么可反对的!再说,真要是有那样的事,我反对又有什么用?”她无可奈何
地找补上这一句。谁都知道,自从洛姆亲王娶了他那秀色可餐的表妹,打第二天起就不断地
对她不忠。“话又说回来了,这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都是他老早就认识的人,对他很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