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诺布瓦老头,用你的话说,有点迂腐。他刚才说对巴黎伯爵提问会不成体统,
我真怕你会笑出来。”“你说到哪里去了,”母亲回答说,“我很喜欢他,他地位这么高、
年龄这么大,还能保持这种稚气,这说明他为人正直又颇有教养。”
“不错。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机警和聪明,这一点我最清楚,他在委员会上判若两
人,”父亲抬高嗓门,他很高兴德·诺布瓦先生受到母亲的赞赏,并且想证明他比她想象的
还要好(因为好感往往抬高对方,揶揄往往贬低对方),“他是怎么说的‘王公们的事
情难说’?”
“对,正是这样。我也注意到了,他很敏锐,显然他的生活经验很丰富。”
“奇怪,他居然去斯万夫人家吃饭,而且还在那里遇见了正派人,公职人员。斯万夫人
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人的呢?”
“你没注意他那句俏皮话吗?‘去那里的似乎主要是男士们。’”
于是两人都努力追忆德·诺布瓦说这话的声调,仿佛在回想布雷桑或迪龙①在表演《女
冒险家》②或《普瓦里埃先生的女婿》③时的语调。然而,诺布瓦先生的用词所受到的最高
赞赏来自弗朗索瓦丝。多年以后,每当人们提起大使称她为“第一流的厨师头”时,她还
“忍俊不禁”。当初母亲去厨房向她传达这个称呼时,俨然如国防部长传达来访君主在检阅
后所致的祝词。我比母亲早去厨房,因为我曾请求爱好和平但狠心的弗朗索瓦丝在宰兔时不
要让它太痛苦,我去厨房看看事情进行得如何。弗朗索瓦丝对我说一切顺利,干净利索:
“我还从来没遇见像这样的动物。一声不吭就死了,好像是哑巴。”我对动物的语言知之甚
少,便说兔子的叫声比鸡小。弗朗索瓦丝见我如此无知,愤愤然地说:“先别下结论。你得
看看兔子的叫声是否真比鸡小,我看比鸡大得多哩。”弗朗索瓦丝接受德·诺布瓦先生的称
赞时,神态自豪而坦然,眼神欢快而聪慧——尽管是暂时的——仿佛一位艺术家在听人谈论
自己的艺术。母亲曾派她去几家大餐馆见习见习烹调手艺。那天晚上,她把最有名的餐馆称
作小饭铺。我听了甚为高兴,如同我曾发现戏剧艺术家的品质等级与声誉等级并不一致时那
样高兴。母亲对她说:“大使说在哪里也吃不到你做的这种冷牛肉和蛋奶酥。”弗朗索瓦丝
带着谦虚而受之无愧的神情表示同意,但大使这个头衔并未使她受宠若惊。她提到德·诺布
瓦先生时,用一种亲切的口吻说:“这是一个好老头,和我一样。”因为他曾称她为
“头”。他来的时候,她曾经想偷看,但是,她知道妈妈最起厌别人在门后或窗下偷看,而
且会从别的仆人或门房那里得知佛朗索瓦丝偷看过(弗朗索瓦丝看见处处是“嫉妒”和“闲
言碎语”,它们之作用于她的想象力,正如耶稣会或犹太人的阴谋之作用于某些人的想象
力:这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的、不祥的作用)因此她只是隔着厨房的窗瞟了一眼,“免得向
太太解释”,而且,当她看见德·诺布瓦先生的大致模样和“灵巧”的姿势时,她“真以为
是勒格朗丹先生”,其实这两个人毫无共同之处。“谁也做不出你这样可口的冻汁来(当你
肯做的时候),这来自什么原因?”母亲问她。“我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变来的。”弗朗索
瓦丝说(她不清楚动词“来”——至少它的某些用法——和动词“变来”究竟有什么区
别)。她这话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因为她不善于——或者不愿意——揭示她的冻汁或奶油的
成功诀窍,正如一位雍容高雅的女士之与自己的装束,或者著名歌唱家之与自己的歌喉。她
们的解释往往使我们不得要领。我们的厨娘对烹调也是如此。在谈到大餐厅时,她说:“他
们的火太急,又将菜分开烧。牛肉必须象海绵一样烂,才能吸收全部汤汁。不过,以前有一
家咖啡店菜烧得不错。我不是说他们做的冻汁和我的完全一样,不过他们也是文火烧的,蛋
奶酥里也确实有奶油。”“是亨利饭馆吧?”已经来到我们身边的父亲问道,他很欣赏该隆
广场的这家饭馆,经常和同行去那里聚餐。“啊,不是!”弗朗索瓦丝说,柔和的声音暗藏
着深深的蔑视,“我说的是小饭馆。亨利饭馆当然高级啦,不过它不是饭馆,而是汤
铺!“那么是韦伯饭馆?”“啊,不是,我是指好饭馆。韦伯饭馆在王家街,它不算饭馆,
是酒店。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侍候客人用餐,我想他们连桌布也没有。什么都往桌子上一放,
马马虎虎。”“是西罗饭馆?”弗朗索瓦丝微微一笑,“啊,那里嘛,就风味来说,我看主
要是上流社会的女士(对弗朗索瓦丝来说,上流社会是指交际花之流)。当然哪,年轻人需
要这些。”我们发觉弗朗索瓦丝虽然神情纯朴,对名厨师来说却是令人畏惧的“同行”,与
最好嫉妒的、自命不凡的女演员相比,她毫不逊色。但我们感到她对自己这门手艺有正确的
态度,她尊重传统,因为她又说:“不,我说的那家饭馆以前能做出几道大众喜欢的可口
菜。现在的门面也不小。以前生意可好了,赚了不少的苏(勤俭的弗朗索瓦丝是以‘苏’来
计算钱财的,不象倾家荡产者以‘路易’来计算)。太太认识这家饭馆,在大马路上,靠右
手,稍稍靠后”她以这种公允——夹杂着骄傲和纯真——口吻谈到的饭馆,就是英
吉利咖啡馆。
①布雷桑、迪龙均为著名演员。
②法国剧作家奥吉埃(1820—1889)的作品。
③奥吉埃与桑都合写的五幕喜剧。
元旦来到了。我和妈妈去拜访亲戚。她怕累着我,事先就按照爸爸画的路线图将要去的
人家按地区、而不是按亲疏的血缘关系分成几批。我们去拜访一位远房表亲(她住得离我们
不远,所以作为起点),可是我们一踏进客厅,母亲便惊慌不安,因为一位好生疑心的叔叔
的好友正在那里吃冰糖栗子或果仁夹心栗子,他肯定会告诉叔叔我们最先拜访的不是他,而
叔叔的自尊心会受到伤害,因为他认为我们自然应该从玛德莱娜教堂到他住的植物园,然后
是奥古斯坦街,最后再远征医学院街。
拜访结束以后(外祖母免除了我们的拜访,因为那天我们要去她那里吃饭),我一直跑
到香榭丽舍大街那家商店,请女老板将一封信转交每星期来买几次香料蜜糖面包的斯万家的
仆人。自从希尔贝特使我十分难过的那一天起,我就决定在元旦给她写信,告诉她我们旧日
的友谊与过去的一年一同结束了。我的抱怨和失望已成往事。从元月一日起,我们要建立一
种崭新的友谊,它将异常牢固,任何东西也无法摧毁,它将十分美好,我希望希尔贝特殷勤
照料它,使它永葆美丽,而且,万一出现任何威胁它的危险时,她必须及时告诉我,正如我
答应要告诉她一样。在回家的路上,弗朗索瓦丝让我在王家街的拐角上停下,那里有一个露
天小摊,她挑了几张庇护九世和拉斯巴耶①的照片作为新年礼物,而我呢,我买了一张拉贝
玛的照片。女演员的这张唯一的面孔,与她所引起的形形色色的赞誉相比,似乎显得贫乏,
它像缺乏换洗衣服的人身上的衣服一样,一成不变而又无法持久。上嘴唇上方的那个小皱
纹、扬起的眉毛,以及其他某些生理特征,它们总是一成不变,而且随时有被烧和被撞的危
险。单凭这张面孔并不使我感到美,但我却产生了亲吻它的念头和欲望,因为它一定接受过
无数亲吻,还因为它在“照片卡”上似乎用卖弄风情的温柔眼光及故作天真的微笑在召唤
我。拉贝玛一定对许多年轻人怀有她在菲德尔这个人物的掩饰下所供认的种种欲念,而一切
——甚至包括为她增添美丽,使她永葆青春的显赫声誉——能使她轻而易举地满足欲望。黄
昏降临,我在剧场海报圆柱前停住,观看关于拉贝玛元月一日演出的海报。微风湿润而轻
柔,这种天气我十分熟悉。我感到、预感到,元旦这一天和别的日子并无区别,它并非新世
界的第一天——在那个新世界里,我将有机会重新认识希尔贝特,如同创世时期那样,仿佛
过去的事都未发生,仿佛她有时使我产生的失望及其预示未来的迹象统统不存在了。在那个
新世界中,旧世界的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一点:我希望得到希尔贝特的爱。我明
白,既然我的心希望在它周围重建那个未曾使它得到满足的世界,那就是说我的心并未改
变,因为我想希尔贝特的心也不可能改变。我感到新友谊与旧友谊并无区别,正如新年和旧
年之间并不隔着一道鸿沟。我们的愿望既无法支配又无法改变岁月,只好在岁月毫无所知的
情况下对它换一个称呼。我想将新的一年献给希尔贝特,将我对元旦的特殊想法刻印在元旦
这一天上——好比将宗教重叠于盲目的大自然规律之上——但这都是徒劳和枉然。我感到它
并不知道人们称它元旦,它像我所习惯的那样在黄昏中结束。微风吹着广告圆柱,我认出,
我又感到往昔时光的那共同的永恒物质,它那熟悉的湿气和它那懵懂无知的流动性。
①庇护九世为罗马教皇;拉斯巴耶(1794—1878)为法国著名记者及政治家。
我回到家中,我刚刚度过了老年人的元旦;老年人与年轻人的不同,不仅仅在于他们得
不到新年礼物,而是在于他们不再相信新年。新年礼物,我倒是收到一些,但没有那件唯一
能使我高兴的礼物——希尔贝特的信。不过,我毕竟还很年轻,我居然给她写了一封信,向
她讲述我孤独的热情之梦,希望引起她的共鸣,而衰老的人们的可悲处在于他们根本不会写
这种信,因为他们早已知道毫无用处。
我躺下了,街道上一直持续到深夜的节日喧嚣使我无法入睡。我想到所有将在欢乐中度
过这一夜的人们,想到拉贝玛的情人或者那一群放荡者,他们一定在演出(即我在海报上看
见的当晚的演出)以后去找拉贝玛。这个想法使我在不眠之夜更为激动不安,为了恢复镇
静,我想对自己说拉贝玛也许并未想到爱情,但我说不出口,因为她所朗诵的仔细推敲的诗
句,显然处处提醒她爱情是多么美妙,而她也深有感受,所以才表演出人所熟知的——但具
有新威力和意想不到的柔情——慌乱心情而使观众赞叹不已,其实每位观众对此都有切身体
会。我点燃熄灭的蜡烛,好再看看她的面孔。此刻它大概正被男人们亲抚,他们给予她并从
她那里得到非凡而模糊的快乐(而我无法阻拦),这个臆想使我产生一种比色情更为残酷的
激动,一种思念,它在号声(如同狂欢之夜及其他节日之夜里往往听到的号声)中更显得深
沉;号声来自一家小酒店,毫无诗意,因而比“傍晚,在树林深处”①更为忧郁。此时
此刻,希尔贝特的信也许不是我所需要的。在紊乱的生活中人们的种种愿望互相干扰,因
此,幸福很少降临在恰恰渴望它的愿望之上。
天气晴朗时,我仍然去香榭丽舍大街。街旁那些精致的粉红色房屋展现在多变而轻盈的
天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