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以后对我,就像我对我四叔一样,我就心满意足了。等到我老了,死了,你想起
我养过你,心里难受一下,掉几颗眼泪出来,我就很高兴了
“一乐,你跟着你妈走吧。一乐,听我的话,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一乐,你快
走。”
许三观卖血记
第二十四章
这一天,很多人都听说许三观家的一乐,要爬到何小勇家的屋顶上,还要坐在烟囱
上,去把何小勇飞走的魂喊回来。于是,很多人来到了何小勇的家门前,他们站在那里,
看着许玉兰带着一乐走过来,又看着何小勇的女人迎上去说了很多话,然后这个很瘦的
女人拉着一乐的手,走到了已经架在那里的梯子前。
何小勇的一个朋友这时站在屋顶上,另一个朋友在下面扶着梯子,一乐沿着梯子爬
到了屋顶,屋顶上的那个人拉住他的手,斜着走到烟囱旁,让一乐坐在烟囱上,一乐坐
上去以后两只手放在了腿上,他看着把他拉过来的那个人走到梯子那里,那人用于撑住
屋顶上的瓦片,两。只脚摸索着踩到了梯子上,然后就像是被河水淹没似的,那人沉了
下去。
一乐坐在屋顶的烟囱上,看到另外的屋顶在阳光里发出了湿漉漉的亮光。有一只燕
子尖利地叫着飞过来,盘旋了几圈又飞走了三然后很多小燕子发出了纤细的叫声,叫声
就在一乐前面的屋檐里。一乐又去看远处起伏的山群一山群因为遥远,看上去就像是云
朵一样虚幻,灰蒙蒙如同影于似的。
站在屋顶下面的人都仰着头,等待着一乐喊叫何小勇的魂,她们的头抬着,所以他
们都半张着嘴,他们等待了很久,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于是他们的头一个一个低了下
去,放回到正常的位置上,他们开始议论纷纷,一乐坐在屋顶上,听到他们的声音像麻
雀一样叽叽喳喳。
何小勇的友人这时对一乐喊叫道:
“一乐,你快哭,你要哭,这是陈先生说的,你一哭,你爹的魂就会听到了。”
一乐低头看了看下面的人,看到他们对他指指点点的,他就扭开头会,他发现只有
自己一个人在屋页上,囚冈的应顶上没有别人,所有的屋顶上部长满了青草,在风里摇
晃着。
何小勇的女人又叫道:
“一乐,你快哭,你为什么不哭?一乐,你快哭,”
一乐还是没有哭,倒是何小勇的女人自己哭了起来,她哭着说:
“这孩子怎么不哭?刚才对他说得好好的,他怎么不哭?”
然后她又对一乐喊叫:
“一乐,你快哭,我求你快哭。”
一乐问:“为什么要我哭?”
何小勇的女人说:“你爹躺在医院里,你爹快死了;你爹的魂已经从胸口飞出去了,
飞一截就远一截,你快哭,你再不哭,你爹的魂就飞远了,就听不到你喊他了,你快哭”
一乐说:“我爹没有的在医院里,我爹正在丝厂里上班,我爹不会死的,我爹正在
丝厂里推着小车送蚕茧,我爹的魄在胸口里藏得好好的,谁说我爹的魂飞走了?”
何小勇的女人说:“丝厂里的许三观不是你爹,医院里躺着的何小勇才是你爹”
一乐说:“你胡说。”“何小勇的女人说:“我说的是真话,许三观不是你亲爹,
何小勇才是你亲乡”
一乐说:“你胡说。”
何小勇的女人转过身去对许玉兰说;
“我只好求你了,你是他妈,你去对他说说,你去让他哭,让他把何小勇的魂喊回
来。”
许玉兰站在那里没有动,她对何小勇的女人说:
“那么多人看着我,你要我会说些什么?我已经丢人现眼了,他们都在心里笑话我
呢,我的说些什么呢?我不去说。”
何小勇的女人身体往下一沉,扑通一下脆在了你玉兰面前,她对许玉兰说:
“我跪在你面前了,我比你更丢人现眼了,他们在心里笑,也是先笑我、我跪在这
里求你了,求你去对一乐说”
何小勇的女人说得眼泪汪汪,许王兰就对她说:
“你快站起来、你跪在我面前,丢人现眼的还是我,不是你,你快站起来,我去说
就是了。”
许玉兰上前走了几步,她抬起头来,对屋顶上的一乐叫道:
“一乐,一乐你把头转过来、是我在叫你,你就哭几声,喊几声,会把何小勇的魂
喊回来,喊回来了我就带你回家,你快喊吧”
一乐说:“妈,我不哭,我不喊。”
许玉兰说:“一乐,你快哭,你快喊。到这里宋的人越来越多了,我的脸都丢尽了,
要是人再多,我都没地方躲了,你快喊吧,怎么说何小勇也是你的亲爹”
一乐说:“妈,你怎么能说何小勇是我的亲爹?你说这样的话,你就是不要脸了”
我前世造孽啊!”
许玉兰喊叫了一声,然后回过身来对何小目的女人说:
“连儿子都说我不要脸,全是你家的何小勇害的,他要死就让他死吧,我是不管了、
我自己都顾不上了”
许玉兰不管这事了,何小勇的朋友就对何小勇的女人说:
“还是去把许三观叫来,许三观来了,一乐或许会哭儿声,会喊几声”
当时,许三观正在丝厂里推着蚕茧车,何小勇的两个朋友跑来告诉他:
“一乐不肯哭,不肯喊,坐在屋顶上说何小勇不是他亲爹,说你才是他亲爹,许玉
兰去让他哭,让他喊,他说许玉兰不要脸。许三观,你快去看看,救命耍紧”
许三观听了这活,放下蚕茧车就说:
“好儿子啊。”
然后许三观来到了何小勇屋前,他仰着头对一乐说:
“好儿子啊,一乐,你真是我的好儿子,我养了你十三年,没有白养你,有你今天
这些话,我再养你十三年也高兴
一乐看到许三观来了,就对他说:
“爹,我在屋顶上呆够了,你快来接我下去,我一个人不敢下去。爹,你快上来接
我。”叫许三观说:“一乐,我现在还不能上来接你,你还没有哭,还没有喊,何小勇
的魂还没有回来”
一乐说:“爹,我不哭,我不喊,我要下去。”
许三观说:“一乐,你听我的活,你就哭几声,喊见声,过是我答应人家的事,我
答应人家了,就要做到,群子一言,驷马难追,再说那个王八蛋何小勇也真是你的亲爹”
一乐在屋顶上哭了起来,他对许三观说:
“他们都说你不是我的亲爹,妈也说你不是我的亲爹,现在你又这么说,我没有亲
爹:戮也没有亲妈,我什么亲人都没有;我就一个人。你不上来接我,我就自己下来了。”
一乐的起来走了两步,屋顶斜着下去,他又害怕了,就一屁股坐在了瓦片上,响亮
地哭了起来。
何小勇的女人对一乐喊叫:
“一乐,你总算哭了;一乐,你快喊”
“你闭嘴。”许三观对何小勇的女人吼道。
他说:“一乐不是为你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哭,一乐是为我哭。”
然后许三观抬起头来,对一乐说:
“一乐,好儿子,你就喊几声吧。你喊了以后,我就上来接你,我接你到胜利饭店
去吃炒猪肝”
一乐哭着说:“爹,你快上来接我。”
许三观说:“一乐,你就喊几声吧,你喊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亲爹了。一乐,你就
喊几声吧,你喊了以后,何小勇那个王八蛋就再不会是你亲爹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
的亲爹了”
一乐听到许三观这样说,就对着天空喊道:
“爹,你别走,爹,你回来。”
喊完他对许三观说:“爹,你快上来接我。”
何小勇的女人说:“一乐,你再喊几声。”
一乐去看许三观,许三观说:“一乐,你就再喊两声吧。”
一乐就喊:“爹,你别走,你回来;爹,你别走,你回来。”
一乐对许三观说:“爹,你快上来接我。”
“何小勇的女人说:“一乐,你还要喊,陈先生说要喊半个时辰。一乐,你快喊。”
“够啦。”许三观对何小勇的女人说。“什么陈先生,也是个王八蛋。一乐就喊这
几声了,何小勇要死就死,要活就活”
然后他对一乐说:“一乐,你等着,我上来接你。”
许三观沿着梯子爬到了屋顶,他让一乐伏在自己的背上,背看一乐从梯子上爬了下
去。
站到地上以后,许三观把一乐放下来,对一乐说:
“一乐,你站在这里,你别动。”
说着许三观走进了何小勇的家,接着他拿看一把平刀走出来,站在何小勇家门口,
用菜刀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又伸手摸了一把流出来的鲜血,他对所有的人说:
“你们都看到了吧,这脸上的血是用刀划出来的,从今往后,你们”
他又指指何小勇的女人,“还有你,你们中间有谁敢再说一乐不是我亲生儿子,我
就和谁动刀子。”
说完他把莱刀一扔,拉起一乐的子说:
“一乐,我们回家去。”
许三观卖血记
第二十五章
这一年夏天的时候,许三观从街上回到家里,对许玉兰说:
“我这一路走过来,没看到几户人家屋里有人,全到街上去了、我这辈子没见过街
上有这么多人,胳膊上都套着个红袖章,游行的、刷标语的.贴大字报的,大街的墙上
全是大字报,一张一张往上贴,越贴越厚,那些墙壁都像是穿上棉袄了。我还见到了县
长,那个大胖子山东人,从前可是城里最神气的人,我从前见到他时,他手里都端着一
个茶杯,如今他手里提着个破脸盆,边敲边骂自己,骂自己的头是狗头,骂自己的腿是
狗腿”
许三观说:“你知道吗?为什么工厂停工了、商店关门了、学校不上课、你也用不
着去炸抽条了?为什么有人被吊在了树上、有人被关进了牛棚、有人被活活打死?你知
道吗?为什么毛主席一说话,就有人把他的话编成了歌,就有人把他的话刷到了墙上、
刷到了地上、刷到了汽车上和轮船上、床单上和枕巾上、杯子上和锅上,连厕所的墙上
和痰盂上都有。毛主席的名字为什么会这么长予你听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
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共有三十个字,这些都要一口气念下来,中
间不能换气。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文化大革命来了
许三观说:“文化大革命闹到今天,我有点明白过来了,什么叫文化革命?其实就
是一个报私分的时候,以前谁要是得罪了你,你就写一张大字报,贴到街上去,说他是
漏网地主也好,说他是反革命也好,年月最多的就是罪名,随便拿一个过来,写到大字
报上,再贴出去,就用不着你自己动手了,别人会把他在死里整这些日子,我躺在
床上左思右想,是不是找个仇人出亲,写他一张大字报,报一下旧仇。我想来想去,竟
然想不出一个仇人来,只有何小勇能算半个仇人,可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四年前就让卡车
给撞死了。我许三观为人善良,几十年如一日,没有一个仇人,这也好,我没有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