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想象从中国的北京转到中国的香港,我想应该象换个裤头那么简单:旧的蜕下来,扔进洗衣机,新的从衣柜里拿出来,踹两下腿套上身体。
但是,离开北京就是第一桶麻烦。
虽然人实际上受雇于外企,但是名义和手续上我的单位是外企服务公司。外企辞职,签署各种保密协议和非竞争协议,交还机要文件、钥匙、秘书、门卡、公司信用卡、手机、电脑之后,还要去外企服务公司。在外企服务公司,我要结算我的各种福利保险,住房基金,具体金额的算法比对冲基金的高级操作还复杂,基本上它给我一个卡,给我多少我就拿多少,密码还不告诉你,还发给我一个存折,和这个卡不是一个银行的,这个卡和这个存折什么关系,一层楼的人也没能跟我说明白。还有,我的档案要存在北京市人才(公司?不知道),交几百块,别问为什么。我也可以存别处,但是别处没有在外企公司现场办公,至于别处是哪些去处,在什么地方,什么价钱,北京市人才派出的现场办公人员不知道。还有,我的户口要自己存街道,我的医疗卡和缴费纪录我要自己留着。
然后是处理身外之物。先是房子,房子先要租出去,靠着我的极简主义的装修风格,我租给了一个英国大使馆做文化艺术项目的半大老头。项目做四年,房子就租四年。那个装修是京城室内设计大师孔大的作品,孔大的特点是才气大,手巧,有急智,热爱妇女,人住澡堂,手机不在服务区。本来房子是北欧风格的,有个真正的壁炉,大理石的,什么“蓝钻”和“黑金沙”,壁炉前懒睡一条狗。后来孔大说,时间不够了,“改现代日式吧。日本其实最好地继承了汉唐风骨,而且日本人咸湿。”后来孔大说,时间不够了,“改极简主义吧,最省钱的就是最好的,少就是多,少就是好。”就象相声里说的,画个扇面,美女换成张飞,张飞变成大树,最后只能扇面涂黑写两个金字完事儿。后来,房子租给英国人之后,孔大说,“欧洲人,艺术眼光最好。”我要搬出去,光书就装了四十四箱。不可能搬到香港,香港一个岛的书都没这么多,这些书进了我香港的房子,我只有踮着脚尖坐在厕所里睡觉了。实在没人可欺负了,还有父母。书堆进老妈原来的卧室,箱子摞了三层。老妈在美国叫嚷,楼板要塌的。我说,我问过孔大,民用楼板设计强度是一平方米一百五十公斤,实际负载量可达三百公斤,我的书平均下来,也就是一平方米一百三十多公斤。老妈继续在美国叫嚷,楼板要塌的,楼下住着的老蔡是个好人。我说,您放心吧,我堆上书之后,还在楼板上跳了好些下,没塌,还到蔡伯伯家去了一次,相应天花板上也没看到裂缝。再从美国打电话来,是姐姐,说老妈做梦把书箱子从一个屋子挪一些到其他屋子,累惨了,心脏病犯了。除了房子,还有宽带网,我跟英国大使馆的半大老头说,还是留着吧,北京也没有《阁楼》卖,你老婆也不在,他说,是啊是啊。还有手机,申请了一个语音信箱,中英文各录一遍,大意说,我到南方去了,有话就撂下。反复听了好几遍录音,才勉强接受,电话里那个公鸭嗓的男声是我自己的。
然后是处理身外之羁绊。颐和园的西堤和故宫后屁股上的筒子河,我带不走,但是要使尽全身力气,恶狠狠地看一眼,闻一鼻子,能摸的地方慢慢摸两把:一棵是桑树,另一棵也是桑树。古玩城带不走,但是坏蛋仗义行侠的玉商小崔劝慰我,香港有个荷里活道,道上也有坏蛋玉商,如果我眼力比他们毒辣,这些坏蛋玉商偶尔也被迫仗义行侠,“还有,还有,记住,别买传世的,一定只要大开门的生坑货。”小崔说。酒肉朋友带不走,我在一周的时间里,每天赶三个局,基本都见过了,至少能抵三四个月,不去念想。康宁按摩院的独眼龙老白带不走,我连着做了三个钟,肉体开始恢复弹性变得如同高粱饴,“别急,我决定下月开始到旁边的朝阳中学学习游泳,听说从珠江口游水过香港并不遥远,听说香港最便宜的按摩一个钟也要一百三十八元港币。”独眼龙老白说。三联书店带不走,又买了十几本,行李装不下,继续堆到摞了三层的书箱上,反正楼板下的老蔡总是有危险,反正老妈认定楼板要塌,定了机票,调整书箱,救老蔡。
然后还有到香港的第二桶麻烦:旅行手续,工作手续,房子,手机号码及通知所有同志,银行户头,宽带登记,书店,技术好的盲人按摩院,各种银行卡飞行里程卡的联系办法更新。
工作需要,间或要去蛇口,然后便有到第三桶麻烦:旅行手续,工作手续,房子,手机号码及通知所有同志,银行户头,宽带登记,书店,技术好的盲人按摩院,各种银行卡飞行里程卡的联系办法更新。不期望蛇口会比香港少多少麻烦。同叫中国移动和建设银行,北京分公司和广东分公司几乎是两个公司。我不抱任何希望。
所以,如果不考虑思念,纠缠,反复,以及双方亲友团,简直比换个老婆还麻烦。其实,我和老婆有各自的身份证,护照,手机,分开的户头和房子,技术好的盲人按摩院可以共用。过来人孔大说,其实,现在实行新的离婚法了,手续可简单了,将来就更方便了:有个机器象是自动取款机,两个人用结婚证一刷,自动离婚机的玻璃罩子就打开了,屏幕上说,你要离婚吗?两个人同时按Y,再分别按个手印确定,自动离婚机里伸出一把剪刀,把结婚证剪了,然后伸出一只小手,一人一个巴掌搧出来,然后就结束了。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了,WTO了,奥运会就要来了。日子好,即使不能长生不老,总还是希望能延年益寿。两种办法能够延长生命。第一,活得长些。如果活到一百六十岁,相比常人,你就活了两辈子。第二,多些变化。每天换个裤头,每周换个计算机桌面和MSN显示名称,每月换个网名和电邮地址,每两三年换个城市,相比常人,你多活好几辈子。
我想,尽管麻烦,第二种还是比第一种容易些。
2004/8/25
人活不过手上那块玉
冯唐
对于肉体凡心的俗人,最大最狂妄的理想,是对抗时间,是不朽。
千百年后,肉体腐烂,凡心消亡,而某些俗人的事功文学,仍然在后代俗人的凡心里流转,让这些凡心痛如刀绞,影响他们的肉体,让这些肉体激素澎湃。在这样的理想面前,现世的名利变得虚妄:挣一亿美金?千年后,谁会记得股神巴菲特?干到正部级?现在,有几个人记得御准柳永浅吟低唱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是宋朝哪位皇上?
对抗空间没有那么困难,赶巧了,在白宫里抱住克林顿的腰,在雅典抱住马拉松高手的腰,一夜间能名满天下。对抗时间,实现不朽,不能靠养育后代。生个儿子,仿佛撒一把盐到大海,你知道哪一瓢咸味儿是你的基因?
中国古人总结的对抗时间的路数是:立德立功立言。
其实,立德和立功立言不是一个层面的问题。往严肃了说,立德是后两者的前提,德不立,事功文学都无以立。往实际了说,立德是扯淡,横看成岭侧成峰,什么是德?往开了说,都不容易。立功难啊,天下太平了,象样一点的理工科大学都能捅咕出原子弹,李洪志跑美国去了,如果生在今天,成吉思汗最多替蒙古国从高丽人手上抢得一块射箭金牌和一块摔跤金牌,曾国藩没了拜上帝教闹太平天国,最多做一两届国务委员。立言难啊,几千年文字史,多少人精疯子偏执狂自大狂写了多少文字,要写出新的意思或是新的角度而不是直接或是间接抄袭,基本上是妄想。立德尽管虚,长期坐怀不乱,慎独,四下没人,拉了窗帘也不自摸,基本上是不可能。上中学的时候,看到史书上说,董仲舒牛,安心读书,三年不窥园。心想,这有什么难啊,街上除了北冰洋汽水和双色冰激凌之外,没有其他吸引力了。等到上班挣钱,俗心开窍,如果两个星期没有饭局,心里就会打鼓,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和社会以及人类的亲密联系。
不朽有诱惑,立德立功立言有难度,所以,潜意识驱动人们热爱收藏。
老的东西,流到今天,相对于时间,相对于向不朽的卑微的努力,才是对的东西。
一块商晚期的鸟型珮在我的肉手上,青黄玉,灰白沁,满工双阴线刻殷人祖先神玄鸟,鸟头上站立一小龙,龙爪子抓住鸟头,鸟和龙都是象征太阳的“臣”字眼。我想,当时的人,怎么想到,这个神玄鸟要这样雕刻,鸟喙要这样扭,屁股要这样挺立,如果这位大师雕刻文字,会如何安排?我想,多少双肉手摸过它啊,这些肉手都已经成了灰烬,即使我现在摸着它的肉手有一天也成了灰烬,是多么地正常啊。我想,一亿美金和正部级有什么啊?这只神玄鸟睬都不睬。人斗不过物,有机物斗不过无机物,从某种意义上讲,基督耶稣斗不过十字架,佛祖斗不过北魏造像,毛泽东斗不过毛主席像章,凡人要靠物品来理解和实现永垂不朽,万寿无疆。
只要能辅助人们认识时间,消除恐惧,隐隐地通向不朽,什么都可以收藏,从书画青铜,玉器杂项,到桌椅板凳。
过分的是我一个同学,迷恋头发,说女人如植物,头发就是植物的花。象《金鸡2》里那个疯子,收集过去情人的头发,藏进信封里,舌头沾了胶水封上。我说,你是学医的,应该知道,这是胡闹,头发离开姑娘,没了滋润,即使原来再漂亮,三天后也就同切下来三周的玫瑰一样枯萎。
正确的收藏方法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看一眼,轻轻摸一下,眼耳鼻口身意,脑子永远记住所有细节:黑亮,簌簌作响,香淡,酸甜,滑涩,邪念盘旋升起。我同学说,我不是流氓,我不变态,我记性不好,再说,咱们学植物的时候,不是也采集植物,制成干标本吗?我说,把老师的教导全忘光了,植物六大组成部分,根茎叶花果实种子,一个好标本最好能六个部分都有,至少有三个组成部分,否则就是菜市场里的菜或是花卉市场里的切花,没有学术价值。姑娘除了头发,至少有其他组成部分,眼睛鼻子脸颊口唇肩膀乳房腰胯大腿双手,你能切下来收集几部分?纯属胡闹。
还是玉好,不朽不烂,不言不语,摸上去永远是光滑如十八岁姑娘的头发和皮肤,陪完你一生,才想起去陪别人。
2004/9/3
我的黄书理想
冯唐
我想写本黄书。
这本黄书,不要太长。三、五万字,一次自摸刚好。不要插图,我崇拜想象。一本真实、美好、善良的黄书,要象每个男人的脑干脱了裤衩一样真实,要象花丝把花药播散在雌蕊柱头上一样美好,要象饿了吃饭再饿再吃一样善良。
《金瓶梅》里面的黄段子都是后加的,仿佛硬摘了手套、给五个手指戴上安全套,每个段子都不连着。而且改编者还是口交狂,写到口交就搂不住笔,白描立刻改重彩,还常常配首打油诗。《肉蒲团》太没创意了,借着和尚秃头教训龟头,借着教训龟头,非常朴实地把《素女经》扩写了二十倍。
这三、五万字要是写高了,造福人类啊,象杂交水稻一样,象广谱抗生素一样,象方便面一样。想象中,这个念头象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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