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不出是夢境中大船的搖晃造成他的暈眩,或是那一整船載著不可思議神物往波光水影,一片蛋白色強光的騰空柱狀水氣衝撞的死亡預感令他悚慄欲狂。
那些被衝上空中的螢光烏佟⑾翊涛o的海膽、抽搐的水母、馬頭魚雙髻鯊、或是漁人的舢板,像夜空的晨辰飄浮飛翔在他們四周,閃閃發光。
這就是死後的景象吧?
老人在夢中問男孩:這就是海洋的模樣吧?他終其一生未曾親眼目睹過海。
許多年前,他在元昊手創的「蕃學院」見過一位陷於造字苦思困境的老學者,野律遇乞?他說:世界那麼大,我替皇上造出來的字,根本覆蓋不住那每天滋生冒出的新事物。
就以新發明的殺人方式來說吧?
就以遙遠的海邊,那些我們不曾見過,名目繁多的魚類來說吧?
就以男人的嫉妒、女人的嫉妒、老人的嫉妒、帝王的嫉妒、對才華高於己者之嫉妒、對較己貌美者之嫉妒、對財富之嫉妒、對青春之嫉妒這些不同的字,漢字裡都洠в械模以撊绾巫蕴摽罩衼y撈亂抓發明呢?
他們趁夜間疾行(正午烈日時跑馬只會弄死牲口),常看見地平線那端同時一輪未落盡的慘澹紅日瞪著天頂巨大像要墜落到地面的輝煌月亮。他們被一種沉默的暴力控制著,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當一路南逃到第七天時,馬隊中有較年幼者受不了那铮I口渴及全身各處肌肉被疲倦擊潰輪流抽筋,而發瘋般地狂叫著,馬隊長便有人抽鞭加速,從後面用馬刀割斷他的脖子。這時全部的人馬會安靜下來,似乎所有的人皆同意這麼處理,似乎那發瘋者被割開的喉嚨裡洩出的幽魂,可以均分吸入他們乾裂冒血的鼻腔,變成他們的力氣。
老人說,有幾度我的腔體裡有一個瓷器摔碎的尖叫,「我走不動了。」那不是我在說話,是我的肝臟在說話。我捂著嘴巴駭怕那聲音被聽見。最初幾天,我們通常是坐在馬鞍上一顛一顛兩腿失去知覺地溺在褲子上,那種風乾成5尿}臊加上馬背身上的牲畜汗味,我知道即是不久後我自己屍體被丟棄在這焦枯草原上發出的氣味。連兀鷹都不想吃我兩百歲的肝臟哪。但後來我們幾乎都洠в心蛄恕S心蛭覀兊美枕停馬,珍貴地捧著自己喝下去。
我知道我們這幾個人都會死。我們的死意味著西夏黨項的全族覆滅。像汗珠滴落在被烈日曬得赤紅的馬刀刃上,化成輕煙。
長生天哪
難道長生天要用這種方式收回祂寄放在我兩個眼眶裡兩百年的火種?我們這最後幾個西夏人,竟在洠в谐鞘校瑳'有歷史記載,洠в薪浳捻炛洌瑳'有女人的眼淚和顫晃乳房的吼叫,洠в胁菰拙频目焖僖苿又校T在馬背上,顏色愈來愈淡地變成鬼魂?我們快馬跑進某一個人的夢境裡,然後被懲罰地永遠不准下馬地在那兒跑啊跑著
男孩想到一個畫面:在一個黑幽幽的封椋Х块g裡,孤寂地置放著一顆皮膚包裹住顱骨的長毛象象頭。灰棕色的額頭肉褶上佈了一層像凍原苔痰拿專ㄏ褚粋熟睡在藤椅上,臉上佈滿醜陋老人斑或褪色疤癬的老人),眼袋周圍是一圈漩渦狀皺紋,有一些鐵繡色的色塊分不清是微生物在其上侵蝕並代謝的痕跡,或永凍土之色漬沁染。美麗弧彎的巨大象牙則像跳著印度舞的少女曲拗手指翻向天空的兩條白皙手臂。那房間裡的空氣非常寒冷,像是大型冷凍櫃裡那種可以讓嗅覺失臁牧阆碌蜏亍
男孩想:這是在這間旅館裡的某個房間嗎?
他想對那夢中老人描述他曾看過的這個畫面,卻發現自己洠в凶銐虻恼Z言表達他腦海中的這個記憶存檔。
他想起來了。那是在這個鋪著厚地毯、像迷宮般的走道之中,其中一間放著電視的閱樱摇
那時那個男人正專注看著那個節目。
電視上,是翻譯成中文但背後像嘩嘩兩聲一般洠П桓采w住的日語訪問。他聽到那個電視裡的老頭說:「時間永遠不夠用。」那是什麼意思呢?旅店的閱樱已e放著一副核桃木雕的、精緻小巧可折疊收藏的磁鐵跳棋,男孩和自己走了一回跳棋,也跟著那男人注意聽起螢幕裡的日本老頭說話。
似乎是一個關於愛知博樱膶n}報導。老頭提到他和他領導的團隊,試圖將死亡、授損的長毛象細胞核,植入現代象的卵細胞內。因為以他們目前找到的,從北極圈冰原下挖出的長毛象遺骸,大抵皆損害嚴重,難以找到仍具活性的長毛象精子。但他仍相信這個近乎科幻小想的遺傳工程狂想有可能實現:即讓一萬八千前即滅絕消失的古代長毛象和現代亞洲象重新配種,反覆篩檢重配,而培養出一隻和古代長毛象極接近之混血種。或者,用桃莉羊的生物眩u術,借現代亞洲象的卵細胞,以品伲^佳之長毛象體細胞的細胞核植入,有一天可能讓這種消失的巨獸,穿越時空復活
他想告訴夢中老人:也許滅絕並不真正意味著時間的潰散星滅,消失於太虛。也許那只是一組被藏起的密碼。
他想告訴老人:也許你們抵抗滅絕的方式並非加速而是緩慢。老人或會問他:有多緩慢?
他說:緩慢到像那隻冰原下的長毛象,感覺著一代一代的微生物在牠的臉頰上用餐、排泄、跳社交舞、繁殖,然後在一種「我這樣過了一生」的感嘆中死去;接下來是它們的下一代,下下代一直到儯f代。他說,緩慢到對往事的回憶都像剎車不及撞擊後充漲而起的安全氣囊,但回憶竟超越你們正在進行的「現在」。他說,緩慢到你們自覺變成草原上靜止不動的監柱,但後面追擊你們的蒙古騎兵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超過你們,他們無功而返,但每一個的印象中皆在眼皮一閃間曾掠過你們這一隊人馬的視覺印象。但他們活著的那個世界的轉速使他們無法鑽進這細微分格其中一頁你們藏身其中的時光之隙。且隨著他們持續老去的往後歲月,那快閃翻過的記憶畫面會隨時間比例擴大,他們會無比懊惱地反覆看見你們在那他們錯過的那一小格時間裡,仍在緩慢地逃著。
高掛在城牆上的長竿,每一支的末端像捕魚人把帶血羊頭垂進黃河濁浪長誘捕水蛇,垂著一只一只灰不溜啾剛砍下的人頭。有男人的頭,有女人的頭,有怒目圓睜像死前一刻猶在罵人的,有沉靜椋孔旖菐е荒ㄑ辰陶呱竦z微笑的,掛釣有的穿過那些頭的鼻樑軟骨的,有的則粗率地從嘴裡進從腮幫子刺出,也有不用鉤直接用草繩像懸湯鍋那樣繫著兩耳提吊著,或像綁皮囊把頭倒掛用繩一圈圈繫著裂口中可見一些粉紅白色的管道橫切面的頸子。就那些砍斷的頭顱長相來判斷,可說是什麼人種都有:回紇人、契丹人、漢人、栗特人、吐蕃人、蒙古人(但這城裡的蒙古人極少),高昌人這些密密麻麻從城牆內伸出牆頭的竹竿人頭串除了製造一種和四周空曠場景十分不協眨目植栏兄猓瑢嵲趤K洠в性斐蓪堑拿晒膨T兵有任何打擊士氣之影響。如前所說,那些悲慘滑稽的頭顱裡只有寥寥幾顆是蒙古人的頭,且因是早已遷居融入西夏國境,和那些蒙古韃子們非親非故,更何況那更多的人頭其實皆是成吉思汗要將他的鐵騎推往世界盡頭,所有已經或將要屠城的民族人種。蒙古貴族們在馬陣前詫異地看著城裡人忙錄著舉起這些頭,且天空被上萬隻盤旋飛來啄食的烏鴉弄得烏雲罩頂,有一瞬確實整個戰場靜默下來,他們以為那是黨項人的某種裕湮仔g。但等他們看明白後,沙塵裡傳來數以萬計蒙古武士的哈哈大笑。這使得城裡的西夏人更感到絕望而屈辱。那些人頭串只是洩漏了他們的焦懀А3茄e佈滿奸細的傳聞甚囂塵上,人心惶惶卻找不出一個辦法抓出叛國者。於是他們開始在市集、民居、作坊甚至部隊裡搜捕那些異族之人(非黨項人者),辨識的工程開始容易後來既愈來愈艱難。那些回紇人、栗特人或漢人一被認出,立刻拖至大街上像宰騾子那樣一刀把頭剁下,圍觀的百姓則陷入瘋狂的歡樂裡,主要是全城被屠的預感讓所有人皆不知如何發洩那種集體倒數死亡時刻的恐怖。後來要在大致長相差不多的人群裡糾出那些混血過的黨項—漢人,契丹—羌人,吐番—黨項人,或契丹—漢人則非常困難。有一位博學之士發明了一種檢視究竟是不是純種西夏人的眩s公式。那是一種要男子站立觀察其肱骨到脛骨之長度與肱骨至肩胛骨的長度比之科學技術。但等到官方頒布這項公式的第五天,才從宮中緊急更正,原先的公式出了差錯,所以極可能一開始屠殺的那批「外族人」,反而才是真正純種的黨項人。
事情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下進入一種時間異常緩慢,所有人如在一種酩酊夢境中不知該做些什麼的真空時光。
有一個黃昏,在那座圍城裡,那種街廓、城樓、院落建築、寺廟佛塔、摩尼教寺院、清真寺,以及沿街一眼一眼派士兵戍守怕人下毒的水井全被一種蜜蠟般的濃郁金黃膠狀光影困住,彷彿全城的人們皆要在這無望的等死時光裡集體睡著,突然這一切稠狀的疲憊與對疲憊的反抗(像蒼蠅群被麥芽糖黏住時的掙扎),被一個婦人的厲聲哭叫給撕裂:
「頭被砍掉了但是身體呢?身體都到哪去了?身體總該留著吧」
一開始那哭聲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奇怪的在那全城竟全然靜默的辰光,那乖異的一句話,竟像被全部人聽見那樣造成整座城嗡嗡轟轟的颍齽印J前∩眢w都到哪兒去了?似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抬頭看著橫七八豎亂插在城牆上的那些懸掛搖晃的頭
這確實造成一種比圍城更難以言喻的恐怖:洠в腥丝匆娔切﹦W邮职杨^砍了之後如何處置那些洠в蓄^的身體。城牆上懸掛了那麼多顆頭,與之相配的身體應該是一批極大數量的屍體啊?但大家的注意地全集中在衛戍士兵們怎樣像開玩笑把那些皮球般的,上頭有著死亡張力之強烈表情的頭顱,繫在繩索上,然後像拋甩魚杆那樣將它們彈射到竹杆的上方。甚至有一些傢伙拿一支擎舉的長杆上裝了個網籃,一群人拿著一家被砍頭的漢人男女老幼七八個頭朝上投擲比賽。但是,竟然洠в腥擞杏∠螅勘鴤冊腥魏翁幹脽o頭身體的公開行動
那些數量上堆疊起來起碼像一座小山丘的身體都到哪兒去了?
洠в幸惠v一輛的馬車或騾車來載撸怀茄e的磚道或鋪石路或任何空地,皆洠в写罅客诳拥暮圹E;也洠в卸巡窕馃切┥眢w的濃煙和焦肉香味;一些陰鬱邪妄的畫面潛進人們的腦海:那些身體們,承平時不可能這樣慷慨地被暴露的女人的奶子、手臂、大腿、肚臍或陰阜,或那些異族男人的胸膛和睪丸,還有它們肌肉結實的臂膀和臀部!洠в腥烁艺f出這些瀆神的猜疑,但這些失去了頭部的身體竟像一大批馬俪惭ㄑe的可疑珠寶,集體發出它們各個部位、各種姿勢,誘人且封存著巨大狂歡能量的光輝。有洠в腥耍切﹪畬⑼龅狞h項貴族)趁亂把這些身體們偷哌M皇宮裡的密室,在那進行著大家無從想像,卻朦朧被那極限狂歡所發出之強光瞎蔽了雙眼的可怖淫亂場面?
那些純粹的身體——洠в凶炜梢杂H吻或以穢語罵你或哀求告饒,洠в醒壑榭梢粤鳒I或怒目相視,洠в斜亲涌晒﹪芤В瑳'有脖子的上半部可供眨榈慕嘈蕾p那浮起的疙瘩,洠в卸淇梢詫χp語猥褻、恐嚇或吹香送暖——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像最珍貴的私人收藏品。靜態的,可反覆不同角度品鑑觀賞的,可以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