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至瑶俯身向前,把额头抵上了前方座位的靠背:“过去瞧瞧。”
汽车夫答应一声,同时脚上一踩油门,加快速度驶向前方。车轮碾过一块石头,颠得余至瑶浑身一颤。捂住胃部皱起眉头,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移了位。正是难受之际,汽车接连拐了几个大弯,又把他晃了个七荤八素。他正要出言呵斥汽车夫,不想汽车夫一脚踩下刹车,主动说道:“二爷,到了!”
马维元很有眼色的跳下车去,走过来为他打开了车门。随行的一名保镖也伶俐起来,走到门前连连拍门。院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谁呀?”
余至瑶这时已然五内翻腾,头晕目眩。马维元见他闭口不言,便是主动答道:“杜老板,二爷来看你了。”
里面登时沉静下来,半晌无声。余至瑶见此情形,只好硬着头皮伸腿下车。东倒西歪的走到门前,他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白眼。勉强咽下一口唾沫,他要死似的,又翻了一个白眼。
再说那杜芳卿,忽然听得余至瑶来看自己了,如同遇到惊雷一般,不假思索的便是逃回房内,急急的对着镜子梳了头发,又拿一条湿毛巾满脸胡乱擦了一遍。披上长袍返回院内,他哆哆嗦嗦的抽开门闩,打开院门:“二爷?”
余至瑶面红耳赤的站在院外,恍惚中也没看清对方面容。糊里糊涂的一步迈了进去,他刚要说话,哪知一声未出,喉咙先开了闸,“哇”的一声,对着杜芳卿就剧烈呕吐起来。杜芳卿猝不及防,被他吐了一身,扶也不是躲也不是;而马维元一看情形不对,连忙上前搀住了余至瑶:“二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哪儿不舒服?”
余至瑶吐了个昏天黑地,耳朵里轰轰乱响。马维元素来了解他的身体状况,故而此时不敢耽搁。生拉硬拽的把余至瑶拖出院门,他和保镖一起合作,把二爷运回车上直奔医院。也没有人想着对杜芳卿交待一声。
秋夜寒凉如水,杜芳卿单单薄薄的站在院内,长袍前襟满是秽物,一塌糊涂。想到自己像王宝钏似的苦守寒窑,好容易把余至瑶盼了来,哪知他对自己一句好话没有,见面就吐,吐完就走。
脱了长袍扔进水盆,他打着寒战回到房内,越想越悲,最后哽咽起来,哭了个肝肠寸断。
46、鸳梦重温
余至瑶在医院里睡了一觉,睡得很熟。翌日凌晨他醒了,第一眼便看到马维元正坐在床边喝热咖啡。
他没反应过来,就见马维元撅着嘴唇嘘溜溜的往杯中吹气,吹两口喝一口,有滋有味的深深叹息,仿佛是很享受的模样。
于是他就呆呆的看着,直到马维元在仰头喝下最后一口热咖啡后,忽然发现了他的注视。
“哎哟!”马维元吓了一跳:“二爷,您醒了?”
余至瑶扭头环顾了四周,哑着嗓子轻声问道:“维元,这是哪儿啊?”
马维元放下咖啡杯,为他正了正枕头:“二爷,这是医院。”
余至瑶慢慢的把眼珠转向了他,有气无力的惊讶:“哦?我怎么又进医院了?”
马维元对着他笑道:“不是,二爷,您昨晚喝多了,半路吐得厉害。我怕您伤了胃,所以就把您送到这儿来了。”
余至瑶这才回忆起了前尘往事:“我记得我是要去看望杜芳卿……”
马维元接了话头说道:“是,您都没进门,在门外就吐上了。”
余至瑶自觉神智清明,便挣扎着要坐起来。马维元连忙起身扶他,口中又劝:“二爷,天还早呢,您躺着吧。”
余至瑶低声咕哝道:“不躺了,躺着没意思。”
马维元问道:“那您回家去?”
余至瑶坐在床上愣了愣,随后答道:“不,我……我还是再去瞧瞧杜芳卿。”
马维元缴清诊费,扶着余至瑶走出医院。汽车夫和保镖哈欠连天的打起精神,护送着他又上了路。这回抵达杜宅门前之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街上虽然行人还少,可几只小鸟蹲在满树黄叶之间,却是叽叽喳喳叫得热闹。余至瑶这回下了汽车,走到门前连拍门环。结果院内立刻传出回应:“谁呀?”
余至瑶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正在院内,不禁有些意外:“我。”
院门背后响起一阵咕咚乱响,随即大门分开,杜芳卿红着眼睛站到了他的面前:“二爷?”
抬起湿淋淋的右手一抹眼泪,他带着哭腔问道:“您怎么又来了?”
余至瑶最不喜欢看他哭天抹泪装林黛玉。低头迈步绕过了他,余至瑶拖着两条腿走进院内,就见青砖地上净水横流,铁盆木凳全翻了。院子中央扯了一条尼龙绳子,上面晾着一件正在滴水的长袍。
停下脚步回过头去,他平淡的说道:“我来看看你。”
杜芳卿忽然记起了他的脾性。慌忙忍住滔滔泪水,他快步走上前去说道:“二爷,院子里冷,先请进房坐坐吧。”
杜芳卿把余至瑶引进上房坐了,然后自己以倒茶为名退了出去,匆匆回到厢房卧室。手忙脚乱的倒了一杯凉开水刷牙漱口,他叼着牙刷照镜子,顺手把头发也梳理整齐。从箱子里翻出一件颜色素净的长袍穿了上,他又擦了把脸,换了双鞋。
往干净茶杯里捏了一撮茶叶末子,他推门走向对面厨房,提起炉子上的水壶倒了水。重新正了正领口,理了理衣袖,他很有控制的清了清喉咙,态度忽然沉静下来。人生如戏,他端着一杯半热不热的粗茶,莲步姗姗的走进了上房。
余至瑶方才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依稀只记得他涕泪横流,双眼如桃。没想到片刻不见,他竟是变了个面貌。
杜芳卿把那一杯茶放到余至瑶身边的破桌子上,然后自己在一旁默然陪坐下来。
余至瑶端起茶杯,心中忽然想起了对方曾经的罪行。心中别扭了一下,他放下茶杯,随口问道:“没有好茶?”
杜芳卿微微瞟了他一眼,眼波如水,同时轻声答道:“不知道二爷会来。过会儿我就出去买些好的回来,给二爷预备着。”
余至瑶摇了摇头:“不用你买,我让小张送点过来。”
房内寂静片刻,杜芳卿知道余至瑶是个闷性子,便审时度势,幽幽的主动开了口:“二爷身上的伤,可都养好了吗?”
余至瑶俯身向前,将两边的胳膊肘支上了膝盖。双手十指松松的交握了,他忽然抬头望向杜芳卿,脸上苦笑了一下。
笑过之后,他又垂下头去,聚精会神的不知是在看地还是看手。
杜芳卿见了他这模样,心中一阵疼痛。站起身来走到余至瑶面前,他姿态翩然的蹲了下去。双手握上对方的小腿,他仰脸颤声唤道:“二爷。”
余至瑶歪着脑袋看了他,就见他比先前瘦了,鹅蛋脸显出了尖下巴,头发剪得没型没款,不过依旧是两道纤细长眉,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情意。
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蛋,余至瑶低头对着地面说道:“别担心,我没事。”
杜芳卿凝视着他,心中对他竟然是既崇拜又怜爱。经过一个夏天,余至瑶是晒黑了,杜芳卿觉得黑一点也很好,更加富有男子气概。孤注一掷似的忽然跪下来搂住了余至瑶的小腿,他没有哭,单是依偎向了对方。
人可千万不敢去爱。杜芳卿在心里想,一旦爱上,可就全由不得自己了。
说成人就成人,说成鬼就成鬼。一线灵魂全系在别人身上,自己就剩了个贱!
余至瑶一动不动,任凭杜芳卿在自己身边小鸟依人。
他心里也是乱——似乎不该再来招惹杜芳卿,这兔崽子连毒药都敢摆弄,可见不是盏省油的灯。然而除了这兔崽子,他再无其它相好。
这时,杜芳卿抬起手来揽住了他的脖子,姿势是更进一步的亲热了。
余至瑶抽了抽鼻子。杜芳卿现在不香了,大概是失去了脂粉与香水的武装,当然也不臭。手臂软软的缠在脖子上,让余至瑶回忆起了他的柔若无骨。缓缓抬起左手,余至瑶仿佛是要抚摸他,然而手在空中停顿一瞬,最后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臂,扯开了他的缠绕与束缚。
扶着桌沿站了起来,他没再说话,艰难的调动着两条腿向外走。杜芳卿跪在地上,含着泪水回头凝望他的背影。
余至瑶心乱如麻,始终觉得这样不好——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杜芳卿,都不好。可是到底不好在哪里?他又说不清楚。
他乘坐汽车回到家中,正好赶上凤儿出门上学。凤儿这一阵子长得很快,时而清秀可人,时而尖嘴猴腮,似乎是长的没了秩序、乱七八糟。这让凤儿感到有些苦恼,因为她本来就比同学年纪大,这回可好,个子也变大了。
冷不防的看到余至瑶从外面走进来,她高兴的撒腿飞奔而来,跑到近前却又来了个急刹车,不敢再去冲撞叔叔。余至瑶看她空着双手,便是问道:“书包呢?”
凤儿笑嘻嘻的背着手:“书包早被张妈送到车里去啦!叔叔,你是不是又去打了一夜麻将牌?”
余至瑶点头笑道:“是的。”
凤儿抓住他的手晃了晃:“那你快去吃早饭,吃过早饭再去睡觉。”
余至瑶攥了攥她的小手:“我知道,你上学去吧。”
凤儿蹦蹦跳跳的继续前行,是没心没肺的快乐模样。余至瑶很喜欢她这天真模样,仿佛她是一朵美丽的花,能独自绽放出一个小小的春天来。
然而等凤儿跳上汽车走远之后,他面对现实,发现如今的确已是深秋。
如此过了几日,这天下午杜芳卿正在家中闲坐,忽然来了一辆汽车,把他载去了瑶光饭店。局促不安的被汽车夫引入高级房间,他见房内无人,便是问道:“二爷人呢?”
汽车夫垂下双手,规规矩矩的答道:“二爷没说什么时候能到。”
杜芳卿听了这话,脸上不禁讪讪的有些红。待到汽车夫关门退下了,他巡视了里外两间屋子,就见此地墙壁雪白、地毯崭新,窗明几净的处处舒适。外间沙发柔软,里间大床上也铺了弹簧垫子。再转进浴室一瞧,更是冷热水管齐备,大玻璃镜下装着精巧的金属架子,上面雪花膏生发油齐齐摆了一排。
杜芳卿登时一阵欢喜,将这些用品逐样施用在自己身上,不过三五分钟的工夫,便是旧貌换了新颜。这回闲闲踱到窗前,他无意中向下望去,正是看到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停到了饭店门口。车门开处,余至瑶弯腰走了下来。
杜芳卿的心脏立刻鼓胀起来,血液也开始流得澎湃。推开窗子向下望去,他就见余至瑶一个人在前面走,两条长腿拖着拽着往台阶上提,后方枉自跟着随从保镖,却是全部混蛋之极,没有一个想着过去搀扶一把的。
杜芳卿恨不能立刻跑下去充当余至瑶的拐棍手杖,然而心思转了一圈,他还是没敢轻举妄动。
良久过后,房门暗锁“咯哒”一响,杜芳卿快步走到外间,就见余至瑶一手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向内迈进一步,随即双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杜芳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要去扶他。然而他对着杜芳卿摆了摆手,却是不要旁人帮助。单手撑地咬牙运力,他摇摇晃晃的又站起来,一边摇晃着向里间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低声说道:“芳卿,把门关上。”
杜芳卿关严房门,然后转身跟入里间。余至瑶坐在床边,正在低头喘气,杜芳卿是有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