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先前已经大概统计了家中财产,按照单子上的数目来看,实在是不足以应付长期的逃难。但是现在也想不得长远事情,只能先顾眼前了。
哑巴搬开床头矮柜,露出墙上一道小小铁门。余至瑶疲惫不堪的跪在地上,伸出左手转动密码锁头。打开铁门之后,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满了成捆钞票,正是绿盈盈的美元。哑巴这时拎出一只皮箱,伸手把美元拿出来码进箱中;余至瑶一歪身坐在地上,心脏一阵一阵绞着疼痛。方才通过电话,他得知警务处内的一位亨德森警长已经被日军逮捕——亨德森警长仿佛是曾经得罪过日本军部,所以租界一旦沦陷,他立刻就被抓去了监狱。
余至瑶不知道日本人是否记恨自己,毕竟除了包庇宋逸臣之外,俱乐部饭店等地也都是复杂地方,并且位于租界,里面少不了各色人物活动。真要给他定罪名的话,那实在是容易得很。
在将家中现钞全部清点装好之后,余至瑶走去看望了凤儿。
凤儿坐在自己往昔睡过的小屋床上,正在抱着承之发呆。承之身上裹了一条小被子,此刻看着倒是还算健康。凤儿穿了一身青布棉袄,手脚都用绷带包扎好了。单手端着一碗冲好的代乳粉,她正打算喂饱弟弟。
抬头看到余至瑶推门走了进来,她怯怯的盘起了两条长腿。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不能再把脚丫子伸到叔叔怀里去了。
余至瑶为了避嫌,也没好意思坐到凤儿身边,只说:“凤儿,叔叔也许要离开天津,你也跟着叔叔一起走吧!”
凤儿点了点头:“好。”
余至瑶终于是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凤儿的头发:“剪短头发好不好?”
凤儿贪恋着他那手掌传来的温暖,然而压下感情,单是继续点头:“好。”
逃难路上,姑娘身份总是带有危险。哑巴手巧,给凤儿剪了个利利落落的小分头。乌黑厚密的长发一绺一绺落到地上,凤儿神情平静,一眼不看。
凤儿本来就是个细条条的身材,如今不但剃短头发,并且换上一身仆人所穿的棉衣棉裤,看起来倒成了个单薄清秀的学徒模样。承之不认识了姐姐,凤儿一去抱他,他便咧开大嘴痛哭,嚎的上气不接下气。凤儿双脚疼得不能下地,只能坐在床上抱他悠荡。眼中噙着一点泪水,她想弟弟也是命苦的孩子,还没断奶,兴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王连山回了来,大冬天的,他却跑出满头热汗。他联系到了一艘台湾来的走私船,后天下午起锚南下,可以把他们一直送去上海。及至到了上海,再去重庆就容易了。
王连山刚刚禀报完毕,马维元也进了门。马维元把余家的买卖跑了个遍,搜罗到了五万美元,以及一些散碎的英镑法币。加上余家现存的几万美元,倒也凑成了一个可观的数目,起码可以暂时维持众人的生计。
余公馆树大招风,并不是个安全的所在。余至瑶决定离开此地,到王连山家中住上两天。哑巴拎着一皮箱钞票先上了汽车,张兆祥去给凤儿找了一双棉鞋,让她抱上承之也往外走。而余至瑶却是快步上楼进了书房,在书架前方踮起脚来,从最上层抽下一本新书。
从书页中拿出何殿英寄给他的照片,他低头仔细又看了看,然后将其装进衬衫胸前的小口袋里。
丢下书本转身下楼,他在客厅内穿上大衣戴了礼帽。弯腰拿起茶几上的雪茄盒子,他最后又向电话看了一眼。
电话静静的摆在小圆桌上,大半天来一直毫无动静。
把雪茄盒子揣进大衣口袋,他迈步向外走去,心想自己走的这样无声无息,将来也许再也无法接到小薄荷的电话了。
何殿英在傍晚之前回到了家,进门之后直接站到电话机前,继续往余公馆打电话。友美知道他在宪兵队开了大半天的会,正想过来嘘寒问暖,然而他紧紧握着听筒,无心理她。
线路终于恢复了畅通,听筒中传出了清晰的应答:“您好,这里是余公馆。”
他心中骤然狂喜起来:“让二爷过来说话!快点!”
然而对方告诉他:“二爷不在家。”
他的表情登时僵住了:“不在家?”
随即他骤然狂怒了:“我操你娘的!快点让他过来听电话!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闹别扭?让他快来!”
那边的音量降低了些许:“先生,我们二爷真不在家。”
何殿英急得狠狠一跺脚:“那他上哪儿去了?你告诉我!”
“先生,我不知道。”
何殿英根本分不出这番回答的真假,只是暴躁的想要把电话机彻底砸碎。手指紧紧攥住话筒,他几乎是在吼出声音:“让他到我这里来!租界危险,我这里安全!你听没听明白?快去告诉他,让他到我这里来!!”
对方毫无力度的答应一声:“好的,先生。”
何殿英恶狠狠的摔了听筒,心里急得快要冒火。忽然抓起帽子向外走去,他记得好像英租界刚刚已被解除了封锁。
何殿英带着一帮手下,乘坐三辆汽车直奔英租界。然而汽车刹在余公馆门前,他发现大门洞开,已经有日本士兵来回出入。
推开车门下去一问,他得知这些人是来抓捕宋逸臣的,以及相关嫌犯。
余至瑶没有大罪,甚至都没明着冒犯过日本人,所以他只是“相关嫌犯”。嫌犯落到日本人的手中,向来都是有进无出。
何殿英对此已有预料,又见余公馆空空荡荡,只有几名仆人看家,便是放心之余,又很困惑。
何殿英这晚没有回家,开始四处寻找余至瑶。
79、追寻
王宅是套挺新的大院落,还是在顾占海去世两年之后,王连山眼看师傅的儿子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能够扶养师娘了,才从顾宅附近迁入租界。他没老婆,家里帮工的仆人也都是从群英武术社里跑出的孤儿孩子,乱世之时把院门一关,倒是没有外人。
凤儿一进王宅,便忍着手脚疼痛走去厨房,要熬米汤喂饱弟弟。余至瑶则是被王连山搀到厢房暖炕上面坐下。余至瑶那两条腿抖得厉害,下车之后几乎要站不住,所以王连山此刻蹲下给他脱了皮鞋,又把他的双脚抬到炕上:“二爷,是不是冷?”
余至瑶摆了摆手——不是冷,是心慌。可是当着手下人的面,一味发慌也是不成。透过玻璃窗子看到哑巴也进院了,他略略放下了心。而王连山因家中没装暖气,这时便是转身走了出去,忙忙碌碌的呼唤仆人烧炕。
等他去厨房把晚饭也吩咐过了,便是回到房内听候差遣。这时张兆祥和马维元也进来了;马维元在余至瑶面前从来不坐,所以张兆祥和王连山也是垂手站立。余至瑶盘腿坐到了热处,然后抬头环顾了房内环境,就发现王连山这宅子看着朴实无华,其实工好料也好,是能传世的结实房子。
“逸臣已经出了事,我是非走不可的了。”他对着地上众人说道:“白天我对维元说要走一起走,可是现在一想,这话也许有些强人所难。我身边有小张照应,也就够用。维元和连山在这里还过得去,若是舍了家业和我同走,未免可惜。你们两个自己拿主意吧!要走,后天和我上船;不走,留下的买卖归你们。维元还是管俱乐部,连山接逸臣的差事,去管瑶光饭店。”
此言一出,马维元第一个摇了头,言简意赅的答道:“二爷,我跟着您。”
余至瑶微笑了,知道马维元对自己一直存着报恩的念头,能在俱乐部里做上十年的总经理,必定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可是在自己面前,他永远老实的像只猫。
王连山也开了口:“二爷,原来天津卫有租界,我住下来还图个清静;现在租界没了,满大街都是日本兵,我看不得。我师父就是死在宪兵队里的,我不能在日本人的手里挣饭吃。再说我也不会经营生意——我跟您走。”
余至瑶点了点头:“那好,大家一起走。”
众人吃过晚饭之后,便是各找住处安歇。马维元出门又走了一趟,回来告诉余至瑶道:“家里大门都贴封条了。”
余至瑶听了这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只要慢走一步,如今恐怕就已经落到了日本人的手中。
王连山听了这话,也是后怕。晚上安排大家都睡下了,他带着几个小子坐在厢房炕上,身边放了砍刀手枪,按照时辰轮班值夜。
余至瑶睡不惯热炕,躺下之后便是翻来覆去。王连山真是加足了火力,让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掀了被子嫌冷,躺着不动又烫。
陪他睡的乃是哑巴。哑巴仰面朝天的躺好了,抬手一拍自己胸膛:“啊!”
余至瑶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并没有动。
于是哑巴就把他硬拽过去,让他趴到自己身上。隔着这么一层肉垫子,想必温度也就是适宜了。
余至瑶低声问道:“这么压着……难不难受?”
哑巴抬手搂住了他,鼻子里哼出一声,表示不难受。
与此同时,凤儿躺在隔壁的小房间里,也还没有睡觉。承之是个磨人的崽子,每隔一阵便要喂吃喂喝。她在热炕头上摆了一小碗米汤,此刻披着被子坐起来,正在摸黑剥一只煮鸡蛋。承之白天冻得半死,如今却又活泼起来,仰在炕上手舞足蹈。凤儿自己吃了蛋清,然后把弟弟抱到怀里,用手指挑了蛋黄往他嘴里抹去。等到喂过半个蛋黄了,还要再给他一点米汤喝。
此刻夜深,万籁俱寂。她提心吊胆,就怕承之不识时务的大哭,扰了旁人清梦。抱着承之摇来晃去,她低低的哼着歌曲,总算是把弟弟哄得入睡了。
何殿英不觉得困,手指夹着一根香烟,他带着随从穿过大街小巷灯红酒绿,走遍了天津卫的车站码头。
他想自己肯定是能够找到余至瑶的。如果生活中没有了余至瑶的消息,那还让他怎么生?怎么活?
老天爷对他一直厚爱,不会把他逼到生不如死。
天亮之后,他坐在街边吃了碗热馄饨。汤那么烫,可是他喝进口中,全然不觉。一口一个的吞下馄饨,他吃不出滋味,纯粹只是为了吃而吃。吃饱喝足,有了力气,他好再找!
中午时分,何殿英气势汹汹的走出马维元公馆,身后特务押着马公馆的管家。管家吓的一边走一边嚷:“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先生昨天早上出的门,然后就再没见过人影!他什么话都没交待给我……长官,行行好放了我吧,我……”
何殿英红了眼睛,回手一枪直杵进管家嘴里。对方聒噪的几乎让他头脑爆炸,而两边特务见状,连忙松手向旁一退。
一声枪响过后,管家应声而倒,后脑勺被轰飞了。
何殿英在新鲜浓烈的血腥气中做了几个深呼吸,忽然想起了王连山。
宋逸臣失踪了,马维元也失踪了,他倒要看看王连山是否也失踪!
王连山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自从群英武术社解散之后,他便仿佛浮萍一样没了根本,几乎不再抛头露面。何殿英跑去王家老宅开口一问,得知王连山都搬走好几年了。至于搬去了哪里,老邻居们却是全然不知。
何殿英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只吃了一碗馄饨支撑。在飘飘扬扬的雪花中阴沉了脸色,他率先走向汽车,且走且一挥手:“去顾占海家!”
在破败的顾宅里,何殿英堵住了顾太太和她的小儿子。
顾太太已经老得白发苍苍,小儿子倒是长的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