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阿内,你太无聊了,你这是侮辱我!这都成什么关系了!”水荆秋并不解释,愤怒地掀开被子,在屋里东摸西撞,像失去理智,马上就要气疯了(她知道他在找眼镜)。他飞快地穿好所有的衣服,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用力,似乎在证明他的清白无辜。皮带扣发出喀嚓声响,干净果断。将自己收拾整齐后,他还是没有找到眼镜。他脑袋东凑西凑,像一只嗅觉迟钝的猎狗(她知道夹在客厅茶几上的《西方正典》里,她不告诉他。她很吃惊,他居然生这么大的气。她想他内心正软弱无比)。她怜悯他了,他完全犯不着如此龙颜大怒。他寻找眼镜东摸西摸(或许他正慌乱,根本不知道怎么收场),她总不能让他无止境地摸下去,她得给他个台阶下,更何况她偷看他的手机首先是对他的不敬,她有错在先。再有,是他千里迢迢来看她,就这样把他气走,走了他上哪儿去,万一他真这么走了,她又误解(伤害)了他,她将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情感煎熬——她终究爱他(她害怕,他走出门就再也不会回头)。
于是她不失时机爬起来(此时的裸体让她感到羞耻),同样迅速地套好衣服,从背后箍紧了他,既真心又违心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存心想看,不是不相信你。”
“那是为什么?我的妻子都没这样干过!”
她的心被刺了一下。他又提到那个女人。他说“梅卡玛”还好一点,他偏偏要说“我的妻子”。在这个时候提“我的妻子”,格外挑衅,格外嚣张(明显是提醒若阿内,她只不过是他的情人,她低梅卡玛一等)。他挑起了若阿内对梅卡玛的敌意,甚至已经仇恨了。
“梅卡玛没干过代表什么?梅卡玛没干过的事就不能干?我不能干超出梅卡玛范畴的事?梅卡玛是生活准则吗?是游戏规则吗?梅卡玛是结了婚的女人,她知道在不能离婚的情况下,知道真相只会令彼此一生尴尬!”若阿内在内心激烈地反驳他(因为生气,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她看上去安静地贴着他的后背,不想继续惹恼他,把一切弄得糟糕透顶。她害怕他不再爱她。
几年前,若阿内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因为怀疑,她破译了当时男友的邮箱密码,证实了男友同时与几个姑娘热恋(网恋),那些肉麻的信件与合影让她一生为此胃口倒尽。那真是个一表人才的败类,一个四十三岁的人渣,离婚多年不再结婚,真诚地和每一个姑娘搞对象,瞒天过海,被她揭穿,除勃然大怒之外,反骂若阿内低级修养,道德败坏,竟干出偷看私人信件这样为人所不齿的事来,似乎这比他同时和几个姑娘恋爱上床要卑鄙肮脏得多。
要否定上帝,还需以上帝的名义,如果揭示被侮辱的秘密,唯有通过侮辱的方式,有何不可。
此时面对水荆秋,若阿内并不懊悔看了他的短信。她管不了自己的醋劲。或许她就是要惹恼他(她需要水荆秋的协助),只有他才能制止她致命的嫉妒。眼下她就安静多了,她之前就像一条患抑郁症的狗,对所有女人都心惊肉跳,觉得她们每一个都有可能成为水荆秋的女人(她甚至想象他和她们上床的情景)。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存心的。”水荆秋没有息怒的迹象,她害怕得哭了(也许是伤心也不一定)。她觉得他在厌恶她。她不想做一个讨厌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她反复道歉,像是把他对她的爱唤回来。她哭得抽抽搭搭的,他终于转过身来,用一只手围住她。然而,她感觉这只手臂还没带感情,只是表示他初步的态度。
“我知道,你就是仗着我爱你,所以胆大包天。”他很快软了,说了一句合她心意的话。至于后半句的“胆大包天”,她也无心再在这个词上做文章了。
他坐下,拉她坐他腿上,恢复他知识分子的儒雅,认真地解释短信问题。他的解释不存在是否合理,关键仍然在于她是否信任,他是否诚实。实际上,在他做出全面解释之前,她已经信任他了(或许原本就是信任的)。
“楚怀王夫人郑袖妒忌魏美人,对魏美人说,‘大王讨厌你的鼻子,见大王时宜把鼻子遮掩。’楚怀王见魏美人掩袖而问郑袖,郑袖说‘她是怕闻大王的臭味。’于是楚怀王下令割掉魏美人的鼻子。阿内,妒忌是危险的情感,具有绝对破坏性的因素,我不想我们之间毁在它的手里。”
若阿内连续很多天待在店里和家里,不去任何地方,在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地抖。她像一只鼹鼠,小心翼翼地安顿自己,避免外界的危险物击中,又深感洞穴的潮湿与无聊。一旦走到太阳底下,那些熙熙攘攘的生活令她更为绝望。她形象突兀怪异,缩头缩脑,她知道每一处的细节,尤其是美丽后面的那个破洞。她穿过那个破洞,再也不想回头。她用全部生命打量美丽的背面——充满错乱、荒唐、愚昧、怪诞以及自欺欺人的把戏。
到水荆秋出现,刹那的温暖,弥漫至灵肉交融,她也无法否认生活的荒唐性。一想到自己对于现实的无能为力,她便陷入一种悲哀状态,同时她又镇静下来,重新冷眼打量这叵测人生。她反复地想,自己有多爱水荆秋,离开他会不会死,她对他的需要,是否已经像植物对水的渴求。自己是否在“做”一场爱情——当不相信爱情存在的时候。她时常陷入无望的挣扎里,就像有翅膀的小飞虫,粘上了蛛网。放弃爱与放弃生命一样难。活着与爱着同样辛苦。
她在梦到他在梦里对她不好,醒来也会找他算账;梦到他和别的女人苟且,恨得咬牙切齿。对他的婚姻不时刻薄与嘲讽,弄得他瞒也不行,装也不行,还得讲和,哄她,给她安慰,让她振作,她不断地闹事,只是为了让他翻来覆去地证明他爱她(让她相信她比梅卡玛重要),还要忍受她那些因为嫉妒、痛苦、相思而产生的满腹怨艾,另要独自承受不为她所知的一面——他对梅卡玛(孩子他妈)的不安与负疚。他感到自己有罪,两头都要费心费力地对付。和若阿内的之间的感情无疑是美好的,与当年与梅卡玛之间的美好又略有不同。如果说梅卡玛让他登上了人生的顶峰,若阿内则让她体验了生命的高潮——他从没想过一辈子能遭遇这样的激情。
她害怕平淡,如果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生,感情没有起伏,没有摩擦,她就慌了。面对正常滑行的感情,她感到一种渐行渐远的消退,仿佛她和他的爱情,就要从纸上淡去,从生活里消失了。她容不得一切那么正常:他每日经营他的家庭与婚姻,她就像他日常生活的润滑剂,让他的婚姻比以往运转得更顺溜。这多么滑稽。曾经有个男人说:“自从我搞了外遇,我的婚姻更加牢固了。”这是一个深刻的悖论(远不是一个单纯的感悟)。若阿内不想要一罐润滑油的价值,她没有义务去牢固谁的婚姻,她应该是卡在他和梅卡玛这两个齿轮间的石子,只有两种结果,一是他们把她碾碎,二是她死死地卡住,一切停止运转,直到爱情和婚姻的机器同样生锈、被时间腐蚀、脱落——才算终结。
她的浮躁情绪隔一段就发作一次(他说她患有抑郁症,而她把这归结于她的生理周期)。潜意识里她害怕适应这种关系,怕它变得正常,而它原本是非常态的。她几乎是没事找事。每次发作,她的大脑十分活跃,酿造出绝顶尖酸刻薄的话,利箭般纷纷射向他,随着那些话语的发射她感到阵阵快意。那时候水荆秋不仅仅是他,他代表的是整个生活,她恶毒地攻击这个世界(他只是一个引子罢了)——来达到攻击自己的目的(她恨自己天生妾命),攻击荒唐的婚姻关系(貌合神离,虚伪维系)。她喜欢故意伤他,也善于找岔子,然后再化解,雨过天晴,一切都在她的掌控当中,她误以为这是加深感情的一种途径。她要看到他为她痛苦,只有他的痛苦表现出来,她才重新相信他爱她,他忍受着爱情的鞭打。于是她转而心疼他,抚慰她,柔情似水,更坚定她永不离开的决心,只有这时,仿佛她对他的爱才有了用武之地。她深深感受到,没有日常生活的爱情关系着实难以为继,每时每刻都面临坍塌的危险,这就是为什么婚姻的支撑物正是那庞大的日常生活(这头怪物),人一方面憎恨它,一方面依赖它,它是无聊的,同时却填充他们的生命。因此,若阿内诞生了一句口头禅:我要日常生活。而在水荆秋看来,日常生活与精神生活是敌对的,甚至前者瓦解后者,他做梦都想逃离日常生活,最终只是越陷越深。
推动若阿内往前走的,并非出于她的爱,而是出于她对爱的幻想。
水荆秋已经被弄得很糟糕(从精神世界严重转向于日常情感),只要他跟她谈阅读,谈人的精神困境,她总能从任何地方绕到他们身上来,哪怕是风马牛不相及。若阿内就有这个本领,她对自己的爱情发了疯。水荆秋没有理由批判她,相反,只能受她感染。我不知道,推动水荆秋向若阿内深入迷恋的是什么,这个中年男人,是否同样出于对爱的幻想。
有一次水荆秋一整天都没听她的电话,也不回短信(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头一天晚上,她与他闹(好些天没闹了,她感觉不到他的爱),他哄、解释、讲道理、谈难处,尽一切所能抚慰她,直到他真的生气了,她才停止,并向他道歉,她例假一来就精神紧张,疑神疑鬼,她只是太想他了。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晨,他与梅卡玛打了一架。梅卡玛掰断了他的眼镜,他动手打了她。他们闹得太厉害,惊动了年迈的父母,他们从另一个区赶过来(估计现场狼藉,不堪入目),母亲伤心痛哭,父亲则当即心脏病发作入院。一切糟糕透了。
水荆秋隔天早上才接听电话,若阿内已经哭了一整天、一整夜。她以为他生气不理她了,她不断地拨他的电话,最后将他的电话从手机里删除,删除之后又后悔,拼命找,翻到他的名片,重新记下来。她发的短信使他收件箱爆满。她恨他狠心,无情,她悲伤绝望(对着镜子),觉得自己是一只淋湿了的小鸟,瑟瑟发抖,拒绝所有怜悯。她看见自己两眼浮肿,眼泪似止不住的血,不断地从两个窟窿里涌出来,她被自己的眼泪吸引、感动,她感到自己是个重情义的女人。
“我们吵架不是因为你,但我知道潜在原因是你。”水荆秋告诉她。
若阿内听后竟感到无比幸福。但是,这一幸福所隐含的“卑鄙性质”让她故作惆怅,以沉默的姿态表示,她并不想看到他们吵架。我认为若阿内确实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态,她只是作为一个石子卡在齿轮间发生了“作用”,这点“作用”,她直接理解成水荆秋对她的“爱”。她就那种“非得发生点什么”才能感觉到爱的人(可惜他不愿说得更详细)。可是“幸福”没多久,若阿内又面临新的“不幸”,水荆秋对梅卡玛的歉疚又像枚针刺进了她的心窝。
“我被掏空了,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折腾不起,我无事生非,我谁都对不起,阿内,我不接你电话,因我力竭。你哭,我很难过,我依然爱你,但求你给我一点空间,你把我逼得太紧了。”他病入膏肓似的声音,让若阿内又想起他找眼镜的情景(那次是愤怒,这次是颓丧),现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