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其肯长此退让,不谋所以恢复其权力乎?此尽人所不能无疑也。窃以为若万不得已而戴旧朝以行虚君共和制,则迁都实为一最重要之条件。诚有南迁,则民权之确立,庶可期矣。且京师久为首恶之区,非离却之,则政治之改革,终末由奏效也。然此事果能办到乎?即能办到,而吾国民遂能踌躇满志乎?吾盖不敢言。
然则舍现在皇统外,仍有行虚君共和制之道乎?曰:或有一焉。吾民族中有孔子之裔衍圣公者,举国世泽之延未有其比也,若不得已,而熏丹穴以求君,则将公爵加二级,即为皇帝。此视希腊、那威等之迎立外国王子,其事为尤顺矣。
夫既以为装饰品,等于崇拜偶象,则亦何人不可以尸此位者?
此或亦无法中之一法耶!虽然,尚有三疑义焉:其一,若非现皇室禅让,则友邦不易承认,而禅让之事,恐不易期。
南北相持既久,是否能保国中秩序?
秩序既破,干涉是否能免?
其二,孔子为一教主,今拥戴其嗣为一国元首,是否能免政教混合之嫌?是否能不启他教教徒之疑忌?
其三,蒙、回、藏之内附,前此由于服本朝之声威,今兹仍驯于本朝之名公,皇统既易,是否尚能维系?
若其不能,中国有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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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建设问题(节录)763
凡此三者,皆极难解决之问题。其第一、第三项,则无论欲改民主,欲戴衍圣,皆同此患;其第二项,则衍圣所独也。同是戴虚君,而衍圣公不如现皇室者即在此。故曰:现皇室既不能戴,则我国行虚君共和制之望殆绝也。
夫民主共和制之种种不可行也既如彼,虚君共和制之种种不能行也又如此,于是乎吾新中国建设之良法殆穷。夫吾国民终不能以其穷焉而弃不建设也,必当思所以通之者。吾思之思,既竭吾才矣,而迄未能断也。
吾只能尽举其所见,胪陈利病于国民之前,求全国民之慎思审择而已。夫决定一国建设之大问题,惟全国民能有此权,决非一私人所能为役也。
若曰一私人应出其意见,以供全国民之参考乎,则吾待吾再若思有得,乃更以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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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3梁启超文集
中国立国大方针(节录)
(1912年4月)
结 论
以上所论,以使中国进成世界的国家为最大目的。而保育政策,则期成世界的国家之一手段也;强有力之政府,则实行保育政策之一手段也;政党内阁,则求得强有力政府之一手段也。
而所以能循此种种手段,以贯彻最高之目的者,其事纯系于国民。夫以兹事泛责诸全体国民,殆茫然无下手之方,伥伥乎若不得要领也。虽然,民之为性也,其多数平善者,恒受少数秀异者所指导而与为推移。
故无论何时何国,其宰制一国之气运而祸福之者,恒在极少数人士。此极少数人士,果能以国家为前提,具备政治家之资格,而常根据极强毅的政治责任心与极浓挚的政治兴味,黾勉进行,而虽至危之局,未有不能维持;虽至远之涂,未有不能至止者也。
我国自政体不变以来,国民心理,约可分二种:其乐观者流,睹专制旧朝摧灭之易易也,自咤为冠古今、轶万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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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立国大方针(节录)963
大成功,以谓自今以往,吾事已毕,晏坐以待黄金世界之涌现而已。其悲观者流,则谓吾国数千年所以维系国家之中心点,从兹断绝,共和之祸,烈于洪水猛兽,自今以往,惟束手以待陆沈。吾以为两说俱失之者也。民国现状,蜩唐沸羹,事实章章,不可掩蔽。且今不过其见端耳,危机之伏而未发者,尚不知几千万。以此自诩成功,非全无心肝者,安得有此言?平心以谈,今兹民军所以获意外大捷,非尽我所能自为也,而实缘敌之太不竞。质言之,则非我能亡前清,而前清实自亡也。前清易为自亡?彼其政治之状态,实以不适而不能自存,天演淘汰之作用,固应如是也。今其既淘汰以去矣,与之代兴者,或状态一如其前,或虽易一新状态,而不于适天演界如故,而非久而旋袭淘汰之辙,此事理之决无可避者也。
今兹革命,虽曰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并行,然种族革命,其事为具体的,诉诸感情足矣,故尽人能焉,合全国之力以赴之,遂以告圆满之成功;政治革命,其事为抽象的,必须根据于理解,非尽人所能喻也,故伥伥焉若无所著手,冥行敗晒﹁貌恢稳铡7蛑肿甯锩还胃锩皇侄危舻贝司唬胃锩詹坏檬迪郑蚋锩踔静黄浠囊拷癖酥在汲晒Χ奕晃教熘拔丫≌撸嵝牌渚恢胃锩挝锒选H舴虮壅吡髦担么撕崃鳎吩鍪迹焦埠驼逋虿荒苄杏谖夜敛⒁跃谈锩羌疲似浒涤谑吕恚指跹伞7蚬埠褪欠窬霾荒苄杏谖夜朔强梢钥昭哉廴丝谝玻赜写谒罩匝椋宋鹕盥邸H晃使抑郑谇扒迨贝恍姓胃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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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梁启超文集
有幸乎?欲行政治革命,而不先之以种族革命,为道果克致乎?今虽新政治之建设,茫乎未有端倪也,而数千年来恶政治之巢穴,为国家进步之一大障物者既已拔去,此后改良政治之余地,较前为宽,其机会较前为多,其用力较前为易。
夫岂无新魔障之足以为梗者?
然其根据绝非如旧魔障之深远,未足引为病也。
夫谓共和不能行于中国,则完全之君主立宪,其与共和相去一间耳。其基础同托于国民,其运用同系乎政党,若我国民而终不能行共和政治也,则亦终不能行君主立宪政治。
若是,则吾询劣种,宜永为人役者也。既认为可以行君主立宪之国民,自应认为可以行共和之国民。闻诸,眇不忘视,跋不忘履,虽审不能,犹当自勉,而况于我之挟持本非具者耶?
夫今日我国以时势所播荡,共和之局,则既定矣,虽有俊杰,又安能于共和制之外而别得活国之途?若徒痛恨于共和制之不适,袖手观其陆沈,以幸吾言之中,非直放弃责任,抑其心盖不可问焉矣。夫为政在人,无论何种政体,皆以国民意力构造之而已。
我国果适于共和与否,此非天之所能限我,而惟在我之自求。以吾所逆计,则中国建设事业能成与否,惟系于政党;政党能健全发达与否,惟系于少数主持政党之人。
此少数人者,若不负责任,兴会嗒然,则国家虽永兹沈沦可也。而不然者,毋谓力单,滴溜可以穿石;毋谓途远,微禽可以填海。是则吾党所以自勉而欲与国人共勉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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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173
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
(1913年6月16日)
自民国建号以来,仅十余月,而以二次革命闻者,几于无省无之,其甚者则三四次(如湘、如蜀)
,乃至七八次(如鄂)
,最近则江西之叛,尤其章明较著者也。
论者或以为当局失政,宜有以召之;或谓彼好乱之辈,其狼子野心,实有以异于人。
斯二说者固各明一义,虽然,非其至也。历观中外史乘,其国而自始未尝革命,斯亦已耳,既经一度革命,则二度、三度之相寻相续,殆为理势之无可逃避。我国历代鼎革之交,群雄扰攘,四海鼎沸,迭兴迭仆,恒阅数十年而始定。然犹得曰专制私天下,宜奖攘夺,非所以论于共和之始也。夫言革命、言共和者,必以法兰西为祖之所自出,然法国自大革命以后,革命之波相随属者亘八十年,政体凡三四易。其最初之十余年间,则丹顿、马拉、罗拔比尔、拿破仑迭擅神器,陷其国于恐怖时代者逾一纪。后此,中美、南美十余国踵其辙,而各皆相敓相屠,以国家供群雄之孤注,至今犹不如所届也。
最近,则墨西哥两岁之间,三易其元首矣。其后此踵袭而兴者,孰审所极!
葡萄牙今犹未也,而派棼阴曀之象遍国中,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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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梁启超文集
有识者,知其儳然不可终日也。
即以根器最厚之民如英国者,彼其十七世纪之革命,逮克林威尔没世,而结一翻其局。由此言之,革命复产革命,殆成为历史上普遍之原则,凡以革命立国者,未或能避也。
(就中惟美国似属例外,然美国乃独立而非革命。
前此英国之统治权本不能完全行于美境,美之独立,实取其固有之自治权扩充之,巩固之耳。)夫天下事有果必有因,革命何以必复产革命?此其故可得而言也。
其一,当革命前,必前朝秕政如毛,举国共所厌苦,有能起而与为难者,民望之如望岁也。
故革命成为一种美德,名誉归之。及既成功,而群众心理所趋,益以讴歌革命为第二之天性。躁进之徒以此自阶,其天真未凿者则几认革命为人生最高之天职,谓天生血性男子,只以供革命之用,无论何时,闻有革命事起,趋之若不及。苟有人焉以一语侵及“革命”二字之神圣者,即仇之若不共戴天。此种谬见深中于人心,则以机危险之革命,认为日用饮食之事,亦固其所。
其二,经一度革命之后,社会地位为之一变,阀阅之胄,夷为隶甿,瓮牖之夫,奋为将相者,比比然也。夫人情孰不乐富贵而恶贱贫,睹夫冒一时之险而可以易无穷之乐也,则相率以艳而效之,所谓“大丈夫不当如是耶”!所谓“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此种心理最足以刺戟椎埋徇利之辈,而使之一往不反顾。其从事革命,犹商贾之逐利也。三年以前,上海有以投机于橡皮公司而博奇赢者,不数月间,全市人辍百业以趋之,荡产杀身而不悔。革命之滋味,足以诱人,盖此类也。
其三,经一度革命之后,国民生计,所损无算,农辍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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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373
野,工辍于肆,商辍于廛,十人之中,失业八九,迫于饥寒,则铤而走险,民之恒情也。作乱固以九死博一生,不尔则惟有待死,故毋宁希冀于九一也。夫前此必以失业之民多,然后能啸聚以革命,革命之后,失业者又必倍蓰于前,故啸聚益易,而再革、三革以至无已也。
其四,仅聚锄耰棘矜槁项黄馘之民,其集事也犹不易易,顾革命之后,退伍兵必充牣于国中,此事势所当然也。当前此革命进行中,啸聚裹胁,惟恐不多,恨不得举全国之民编入革命军中;一旦事定,无以为养,势必出于遣散。而此辈一度列军籍,更无从复其故业,舍椎埋剽掠外更何所事?故适以为二次革命之资也。
其五,昔法人蒲罗儿谓,每当革命后民生极凋瘵之时,而其都会人士之奢淫必愈甚,法国当恐怖时代,而巴黎歌管游乐之盛,远过往时。吾昔颇疑其言不衷于理,今观我国,乃始信之。盖一度革命成功,前此窭人贱甿,一跃而居显要者,无量无数,麕集都会,生平未尝享一日之奉,暴尔发迹,事事模仿旧贵,变本加厉。
“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则淫侈之骤增也固宜。民已穷矣,而复朘削之以奉新贵族,诛求到骨,何以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