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沿龙游河走,而是抄了一条荒僻的近路直奔张家港,他知道冒辟疆早已进长江。
到了港口,他看着岸边连绵的大小船只,数不清的桅杆直冲云霄,心里想:凭这些船怎能追上公子呢?只有海盗的快船才能追上。想到海盗,他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表弟龙游,此人十六岁就在长江上靠抢船为生,人称“一楫夺命”。
也许他有办法。
他骑着马沿着江岸顺水而下,只半天功夫便看见龙游的住宅。这住宅怪模怪样的,有一半悬在水上。冒全飞身下马,龙游正在门前看几个伙计斗鸡赌博,一看见他便笑哈哈地迎了上来。
江湖中人义气当先,龙游听冒全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想雇一只快船追回冒公子,一拍胸脯道:“表兄,此事包在我身上,保管今天黄昏追上他。”他回头朝那群斗鸡的伙计喊道:
“兄弟们,起航。”
那些懒洋洋斗鸡的闲汉,听说要出航,忽然来了精神。冒全这才看出这些人个个凶悍,都是浑身蛮力的汉子。
只见几条汉子用缆绳扯住大船的帆,用手一拉,听得哗啦啦一阵响,帆船便张开来。
冒全正诧异间,从中驶出一条黑漆漆的小船,龙游手执盾牌和长茅,威风凛凛站在船头,示意冒全快些上船。
果然是一条快船,刚扯满风帆,船已到了江心,朝江阴方向破浪追去,江上的船只瞧见桅杆顶端的一条黑龙幡旗,纷纷躲避。在江岸较窄的地方可以瞧见许多船夫正舍了船朝岸上拼命地跑。
因为顺风,船家也得清闲,只是把住舵不让船被浪头打偏。船上的船工息了橹,扯了渔网,在船舷边撒了一网,然后用力将湿淋淋的网拖上船来。冒辟疆和茗烟正闲得无聊,到船头帮着拣鱼,把小鱼全扔回江中,剩下一条大鱼,长约二尺许,通体雪白,水手道:“公子好运气,这是有名的雪鲟。”
于是,就在舱中架了铁锅,支了三脚,点了火,慢慢烧制这条美人鱼。舱中顿时飘满鱼香,舷窗外翠绿的江岸和岸上的花树缓缓出现。船上人把筷子叫高竿,把碗叫船钵。冒辟疆和茗烟痛快地美餐一顿。鱼肉细嫩,入口则成颗粒状,轻轻一咬,每颗肉粒就化为鲜美油汁,满嘴芳香,鱼刺自然剥离而出。乐得冒辟疆很想写首诗。
吃罢鱼,船家进舱喝碗汤。水手去掌舵,冒辟疆在船尾洒尿,看见天际边出现一艘漆黑的快船,开始只有一点,一会儿便变大了,他说:“好快的船!”
船工不经意回头看了看,黑船上的龙旗隐约可辨,“妈呀!”他惊叫道:“老大快!
我们完了!”
“什么?”船老大扔了碗,慌慌张张跑到船尾,黑船已越来越近。他抢过舵,命令船工:“快操橹,咱们看看能避到岸边吗?”他又回头对冒辟疆道:“公子,你快进舱躲避,我们遇上海盗了。”
冒辟疆一听海盗,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忙躬身钻进船舱,茗烟将舷窗一扇扇关紧,哀声叹道:“完了,完了。”想不到这身肉只有喂大鱼。
船老大和船工一起努力,这条船也快了起来,黑船和它的距离也稍稍拉大了些。冒辟疆心想:按这种速度,拢了岸还来得及逃。然而就在他庆幸之时,黑船的两边忽然各伸出四条巨大的长橹,整齐地划动,像八条腿的水蜘蛛,擦着水面飞速追上来。
渐渐逼近,船老大和船工彻底绝望了,腿也软了,便丢了舵和橹,跪在船尾,颤抖着,话也说不出来。
龙游威风地站在船头。费了好大的劲才追上这条船,他真想把这两个船夫刺死扔进长江喂鱼,但是今天没有兴趣。他亮开嗓门问道:“两个狗头,看到老子还敢跑,不想活了。”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的确没看见!”“我问你们,刚才站在船尾的那个公子可是冒辟疆冒公子?”
“这?这,”船夫犹豫不决。
龙游把眼一瞪。“是不是?”
“是,是,是,正是如皋冒公子。”
冒辟疆在舱中听得,只道今天在劫难逃,想不到海盗竟冲着自己而来,怪不得出门前打封全是凶封,悔不该不听夫人劝阻,未择吉日而行。他按住茗烟的肩头道:“如果我遭了什么不幸,你一定要赶到苏州见见董小宛,告诉她我没有忘记去年的约定。”茗烟哭着点点头。
他自知躲避不了,便横了心钻出船舱,站在船头。龙游细细打量一下,但觉此人比想象的更飘逸洒脱,看来兄弟没白费力气。龙游这才扔了盾牌和长矛,就在船头一揖道:“冒公子,幸会。”
冒辟疆诧异之时,瞥见黑船舱中钻出一个人来,竟是冒全,他叫了声:“冒管家。”
茗烟听他一叫,也站出舱来。两艘船碰了一下又荡开了,几个海盗再用搭钩一拉,便稳稳当当靠在一起。冒全跳过船来,从怀中抽出信递给冒公子,也不说话。
冒辟疆见封底“十万火急”字样,也知情况紧急,打开信细看,脸色刷地一下变成土色,众人都感骇意。信中写道:
辟疆吾儿:
父移镇衡阳,鞠躬尽瘁,未曾错失,正月献贼攻襄阳,为父不远千里增兵赴围,乃保重镇,忽圣旨下,责臣重罪,父冤在死狱,自虑虽死无憾,然家中人丁生之赖我,吾安敢私死,见为父终遭劈祸,吾儿当肩重担,抚恤亲疏,父于黄泉之下感佑吾儿。吾儿志当鹰隼,勿负国家。吾儿切记!
衡阳军狱父崇祯十五年二月初冒辟疆脸色惨如白纸,手指一松,江风将一纸梨花笺吹入船舱,他大叫一声,血气攻心往后便倒。冒全、茗烟不及伸手,但听“哗啦”一声,人已栽入水中。黑船上几名强盗看得分明,一齐扎入水中,托住冒辟疆,将他救上船。几名海盗踏水如履平地。
冒辟疆经江水一激,已经慢慢醒来,不禁泪如雨下。冒全即叫龙游掉转船头,火速赶回。当天下半夜,黑船悄悄驶回原地。
第二天,冒辟疆思来想去,只有进京冒死为父请愿,才能救父亲,决心像一颗钉子狠狠地敲进心中。他对冒全和龙游说了自己的想法,请冒全速回如皋家中,一切照应就全靠他了。茗烟也想跟他进京,冒辟疆未允。
龙游听他言辞之中充满了赴死的豪情,内心佩服,当即送她一匹塞北名驹,并修书一封让他路经河南时,可去找他的同族兄弟龙兰,此人绰号“一枝梅”,是江湖上有名的侠盗。
冒辟疆翻身上马,果然是匹好马。他拱拱手辞了众人,望北方策马而去。
这一路,都已是春天。进了河南境内,便已是仲春时节。
道路上每个村庄和城镇纷纷扬扬飘着细絮的杨花,杨花顺着呼吸爬进咽喉,弄得冒辟疆浑身不舒服。他恨这似花非花的东西。
这天黄昏,他在一片田野之上奔驰,心里焦急,担心自己白天赶路,错过了落宿地,特别是看见一座矮山丘的树丛上,密密麻麻站着乌鸦,另有几只在空中盘旋,这伤感的鸟儿总是令人心寒。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放眼观望,田野上空无一人。
到达山丘下,他跳下马,看见一条清清的溪流闪着的光流过一片宽阔的草坪。他跳下马背,牵马饮水,自己也洗了把脸。
小溪边的一树后忽然钻出一个小男孩朝他招手。他警觉地看看四周,依旧空旷无人而且夜幕已快降临,太白星已经升上西天,这个男孩不可思议地出现,像个幽灵。他迟疑着走过去,男孩蹲下身指着草坪说:“叔叔,多美的花儿。”冒辟疆透过淡淡的夜幕看见几朵蓝色的小花点缀在草坪上。
冒辟疆问道:“孩子,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
“我等我大叔,他带我出来玩,玩着玩着就不见了,我想回家了。”
“你家在哪里?”
小孩朝路的前方一指,冒辟疆看见一道黑沉沉夜幕,看不见人家的影子。
小孩又说:“好漂亮的蝴蝶。”然后把他叫到树下,只见最后一点蝴蝶的翅膀正被几只蚂蚁搬进树洞中。“我追了好远才捉到它。”
“天黑了,我带你回家,好吗?”
小孩点点头。
冒辟疆将他抱上马鞍,才发觉这小孩一身锦衣,出身大户人家,适才没注意。他翻身上马,搂着小孩,双腿将马一夹,那马就顺着官道朝夜幕里冲去。他问小孩叫什么名字,小孩说他叫陈诺。
快马穿过黑暗,奔驰了很久,前方才出现一座闪烁着灯火的村庄。陈诺说:“我家就在前面。”这时,远远传来呼喊声:“陈——诺——”冒辟疆看见四周的田野上都有举着火把之人,且在呼唤同一个名字,离村庄越近,呼唤声越多,最后竟此起彼伏没有停息过。
眼见村头的小桥上站着一群人,举着几支松明,人脸在火光照耀下如同鬼脸一般。这时,陈诺在他怀中睡得正香,到家的安全感使孩子早早进入梦乡。
冒辟疆在桥头勒紧缰绳,众人围上来,从他怀中抱过陈诺。一位儒士打扮的中年人感激地上来挽起他的手臂。这时早有人过来帮他牵了马,中年儒士对众人道:“敲锣,让大家回来。”
冒辟疆随众人进了村子,听见身后那只破锣发出的声音,觉得刺耳,仿佛纤细的鼓锤敲打着耳鼓。
中年儒士道:“谢谢公子带回小儿。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我看你不是本地人。”
“我姓冒名襄,表字辟疆,江左如皋人氏。”
“我叫陈君悦,这是敝庄,公子远来,今夜就暂宿我家吧。”
说话间,到了一处大宅门前,早有一帮人在此等候。一位夫人抢先出门来,口中叫道“我的儿!”径直将陈诺痛爱地抱入怀中。
进了院门是一宽大的前院,靠院墙摆了几架兵器,十八般家什样样俱全,兵器架下散乱地摆着些石锁石杠之类的练家子。看来这是武林人家。冒辟疆说道:“久闻河南武风极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而此刻墙角有人正赤身负荆而跪,听说是陈诺的大叔。
陈君悦本来仅仅心怀感激算计着如何给冒辟疆一些酬谢,但未曾料到和这位他乡人相交后便结下生死之交。有缘千里,自有谋面之日。
冒辟疆人困马乏,狼吞虎咽填了饥肠,时已三更。饭间和陈君悦扯些天南地北的话题,陈君悦觉得此人乃非凡人物,便有深交之意,当夜安排他在上房睡下,冒辟疆头刚一落枕,就进入了梦乡。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将冒辟疆从梦中拖了出来,梦中的董小宛像突然熄灭的烛焰消失在另一个世界中。他瞅着明亮的窗户,想着往京城的路还很遥远,不免揪心之痛袭遍全身。
他踱到前院,看见陈君悦在槐树下击一只沙袋。他光着上身,全身肌肉发达,胸脯和肩膀上肌肉呈块状突起,仿佛雕刻出来一般。只见他频频击出双拳,而身体纹丝不动,沙袋便像荡秋千的小儿一样飞扬起来,又朝他撞去,如此反复不停。
冒辟疆羡慕这铁打的身躯,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膀子,羞愧之色涌上心头。见回廊下摆有一张小方桌和几把椅子,桌上有一卷翻开的书。他走过坐下,一位奴婢给他奉上茶水,他伸手拿过书,看看书名,竟是《鬼谷子兵法》。心想这个陈君悦是个有抱负的人物。
陈君悦看见他,便停了手,朝他走来。而沙袋依旧荡着秋千,槐树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冒公子,这么早就起来了。”边说就边坐了下来,一位奴婢给他披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