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划拳的声音响彻整个芦苇滩,芦苇在声浪的冲击下也摇摇晃晃,一阵轻柔飘逸的歌声从董小宛的船舱中送出来,这歌声使那行拳声遂然停止。陈阿大端着酒杯停留在嘴边,陈阿三正伸手夹花生,但手势被这歌声定在了半途,吴良伸着两根手指引拳的姿式也在这一刻也凝固了似的。这歌声来至天外,人间没有。许多年以后,董小宛认为那晚的歌声是她唱得最好的一次,而在以后陈阿大几人听到女人的歌,每当想起那晚的歌声,眼前的都黯然失色。
“三位老板,喝酒。”宗新在一旁劝道。
陈阿大三人像被从睡梦中打醒一样茫然不知所在。陈阿大将嘴边的酒杯往嘴里一递,却是空的,那酒已在不知不觉中倒进陈阿大的肚中。
“怎么空的,宗新来倒酒。”宗新赶忙将陈阿大的酒倒满。
“三位老板,要不要我去劝那姑娘再唱一曲。”宗新笑着说道。
“好的,吊老子胃口吗,还不快去。”陈阿大清醒过来。宗新跑入船舱,一会儿歌声又从船舱中飘出来。
宗新又来到陈阿大面前替他倒酒。陈阿大现已忘记了烧鸡、卤肠子,那歌声成为他们最好的下酒菜。在那悠扬的歌声中,五斤酒被陈阿大三人灌进肚中,歌声在深夜停止的时候,陈阿大三人已醉倒在船板上。
宗新将董小宛和单妈扶上舢板划到岸上,趁着微弱的月光向瓜洲走去。弯月已西斜,一丛竹林闪放着青光,几只夜鸟幽灵一般闪过夜空。董小宛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露水已沾湿她的衣裙,使她走路的姿式显得湿润而忧伤。四周又响起一片狗的吠声,这使董小宛想起苏州逃亡时的犬吠声,在以后董小宛回忆她的所有逃亡生涯时,使她记忆最深的只有那狗叫声。
董小宛和单妈觉得走得很远了。在黑暗中能模糊看到前面出现一片槐杨树。那是宗新的娘舅居住的地方,随之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董小宛和单妈。
在董小宛想起苏州逃亡时的犬吠声时,陈阿大被夜里的凉风吹醒了。醒了,想喝水,于是他扯着含混不清的声音喊道:“宗新,给老子端碗水来。”
不见动静。
“宗新,宗新,这狗娘养的。”
陈阿大从船板上爬起来,将灯点上,舀了一瓢水“咕、咕”地喝干,然后走到宗新睡觉的地方不见有人,他突然醒悟似地跑到董小宛的船舱,一声狼嚎般的声音从船舱中响起:
“妈的,人跑了。”
陈阿大急忙踢醒陈阿三和吴良,三人从水中爬到岸边,只见那舢板随波浪一荡一荡的。
“人去得不远,我们追上去。”
宗新等人满怀希望看见村庄的时候,在他们的身后传来急促的奔跑声,陈阿大一行像夜狼一样猛扑上来。那时董小宛仿佛在黑暗中已看见几人狰狞的面孔。
宗新拉起董小宛和单妈一阵猛跑,在他的娘舅门前,宗新迫不及待地“咚咚”敲着。
在宗新一行闪进屋时,后面传来陈阿大高声叫骂:“妈的宗新,你这狗娘养的,看老子不把你宰了。”
第十四章 桃叶河亭美人盛会
天空已涂染上明亮的色彩。
一阵嘭嘭嘭的敲门声在宗新娘舅家的门外响起。董小宛有点惊讶陈阿大找人的准确性。在她们进屋时至少离陈阿大他们有半里的距离,这使董小宛相信陈阿大有一只狗一样功能的鼻子,董小宛听见屋外响起充满威吓的喊叫声。
“快把门开开,我们的伙计拐了妇人跑进来了。”
“不开我们把你这鸟屋都烧了。”
“快打开,不然我们报官,你们没有好日子过的。”
董小宛已被外面的叫声弄得惊慌起来,她已分不清那是谁的声音了。她感觉自己逃进了一口阴暗的枯井,不见光亮地坐于井中。
单妈抓住董小宛手臂,努力地让自己颤抖的身体不至于倒下。宗新感觉死亡正一步一步地向他靠拢,他呆滞的双眼盯着大门。他知道一旦陈阿大抓住他,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这时敲门的声音混乱地响起来,有拳头、脚,夹杂着根子击在门上所发出的声音,像人们围山打猪一样热闹。大门渐渐承受不住猛烈的击打,已开始在充满惊恐的喧闹声中颤抖起来。
宗新的舅妈眼看大门抵不住冲击,忙急中生智地拿起防火敲的铜锣,“镗镗”乱敲起来。铜锣的响声惊醒了村庄所有沉睡的村民,他们神志未清地判断村庄起火了。于是他们拿着水桶、面盆及所有可盛水的东西冲出屋,在他们辨别铜锣响声的发源地后纷纷赶至宗新的娘舅家前。一个揉着眼睛的小孩提着尿壶冲在前面。
“徐大妈,开门呀。”一个年轻男人喊道。
宗新的舅妈听见村里的人都来了,胆子也大了起来,她猛地将门一开喊道:“二虎呀,这三人大清早地就到我家来嘭嘭地打门,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宗新的舅妈用手指着陈阿大三人说道。
“你们敢到这儿来撒野?”
“看他们就不是好东西。”
众人将被吵醒瞌睡的恼恨全部发泄到陈阿大三人的头上。
吴良看势头不对,便低声对陈阿大说道:“大老哥,我们趁势走吧,把他们众人激怒了,不好收场呢。”
陈阿大向黑压压的人群扫一眼,又向宗新娘舅家的屋里瞪了一眼,便恨恨地转身带头走了。
村庄里的村民们看到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一个二个提着那些盛水的器具各自回了家。
门外混乱声音的消失使董小宛产生了隔世之感,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感到十分陌生。她的目光从另一个方向飘了过去,穿越了她能逃亡的路线。冒辟疆渐渐远去的感觉在这时转了一下又朝她慢慢地走来。单妈也想起她年轻时的所有辉煌,脸上透露着笑容。宗新却还呆坐在椅子上。
宗新的娘舅家这时错误地判断着董小宛。董小宛使他们认为她应该是外甥媳妇。基于这种前提,宗新的舅妈又继续去想老实善良的宗新是怎样将董小宛弄到手的。她想不出宗新有任何一点吸引女人的地方,这一点她早就从宗新的娘舅身上看到,以至她搞不清她自己是什么时候,是为什么嫁给宗新的娘舅的。最后,她想不出什么结果,她觉得宗新跟董小宛的结识是跟那些人的追赶有关的。
灾难过去了,但宗新的娘舅徐仁在心里嘀咕。他并不为宗新引了一个姑娘回家而像他的老伴那样欢喜,他这种善良透顶的老实人考虑事情一般都从阴暗的一面出发。从宗新和董小宛们几人闪进屋里的那时起他就发着愁。他看着她们带进屋的是一种灰暗,他克制住内心快速生长的恼恨,在陈阿大一行狼狈走掉后,他内心生长的恼恨便一点一点地冒了出来。他在一种盲目念头驱使下认为宗新引着一个姑娘在黑夜里奔跑不是一个好兆头,而宗新那种慌慌张张的情绪更使他认定为一件祸事。他同样在内心作出判断,认定那姑娘不是宗新骗来的就是拐来的,而这种认定始终在他那苍白的脸上闪现着。陈阿大的离去,他并没有认为事情已经结束,继之而来的是他对宗新行为的愤怒和怕被别人发现后的惶恐。他窄小的思维没有意识到他们家族那种善良老实的遗传已延续到宗新身上,当他后来知道董小宛的来路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他已老眼昏花,并为那时想赶董小宛出门而自责。
“去问问清楚,看她们是哪里来的。有什么不对头,最好叫她们走。”
徐仁固执地坐在椅子上对他的老伴说。
“你还不相信你的外甥吗。”
徐仁的老伴手提一壶热豆浆准备给董小宛送去。她用两眼盯了盯徐仁答道:“新儿这么大了,钱也没有一个,到哪里去找那样的媳妇。
新儿跟你一样的老实,他能做出什么坏事?”
徐仁的老伴提着一壶豆浆走到后屋。面对徐仁老伴的出现,董小宛在最初那一刻没有意识到什么。当徐仁的老伴盛了一碗豆浆给她的时候,她潜藏在脑中的记忆出现了,她犹豫不决地向徐仁老伴喊了一声:“你是徐妈妈吗?”
徐仁的老伴从这一声喊叫中,体会到其中有某种重逢的惊喜,但对这种成份的肯定她有点怀疑。她抬起她失去光芒的眼睛细细地重新打量了一遍董小宛,结果她用与董小宛同样的音调首先哎呀了一声:“姑娘,是你!”
接着,徐仁的老伴禁不住有些惊喜般地颤抖起来,手中提着的豆浆也溢出了不少。
董小宛开始喝豆浆时还觉得有点拘谨,当她确信对方是她在南京时路上相救的徐仁老俩口后,她想喝豆浆的欲望就更加强烈了。
徐妈妈这一时半刻还沉醉于这意外的重逢中,当她醒悟过来后,豆浆已被董小宛喝了个精光。于是她又急冲冲地走出屋外。
徐仁此时端坐于椅子的姿式一点也没变,他看着徐妈妈走出来时的动作,心中认为是时光倒流了?老伴走路竟然如此轻快!
“你这死老头子,亏得没有依你,不然我们酿成大错了。”
徐妈妈边倒豆浆边打着鸡蛋说道。
这话使徐仁觉得有点昏头转向,但他执迷不悟的想法仍在脑中飘游。
“那真是新儿找的媳妇吗?”
“呸!那是董姑娘呀!”
“哪个董姑娘?”
“你这忘恩负义的老头子。就是在南京救过我们的那个董姑娘呀。”
徐仁脸上升起一阵迷惘,但他原来执迷不悟的想法已从他的脑中撤退。
“真的是她吗?”
徐仁说完,他那固执坐在椅子上的姿式已不复存在,他站起身就往里间屋跑。
“等等,把这豆浆和蛋给董姑娘端去。”徐仁老俩口离开马家庄,相依着到了这个渔村居住,一直对不能报答董小宛的恩情耿耿于怀。他们老俩口常常在村庄里的老槐树下回忆往事的姿态已成为这个村庄的一道风景。他们像坚信每个人都会死亡一样坚信董小宛是个好人。他们不再考虑董小宛是不是宗新引回来的外甥媳妇,那对他们已不重要。宗新给予董小宛的帮助作为他们抱答董小宛的一点恩情,远远不能抵销他们心中挂记的董小宛的恩情。此刻,他们沉醉于与董小宛相见的激动中。此时屋外响起一片叫买豆腐的声音,但他们已忘记自己是开豆腐店的了。
那天清早,陈阿大一行回到船上。他们记不起一路上踢滚了多少石块,路过了几多竹林。他们上船的时候,陈阿三全身骨头散架一般没有一点力气。陈阿大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吴良上船的姿式很优美,他一手拉着船舷轻轻飞身上了船。他将董小宛的逃脱归结于他没有导演好这场戏,他忽略了宗新的存在。他开始只是将宗新作为一个幕后打杂的人员,没有想到宗新违背他的意志作了客串演员,并占了重要的角色。他将董小宛的逃脱作为一个教训。现在留在他心中的唯一遗憾是不能回扬州去找朱慧玉了,不能去看看认为是他与朱慧玉所生的女儿。在他后来逃离芦苇滩的时候他看见朱慧玉穿着红肚兜坐在床上向他微笑,微笑中仿佛说道:再见了,吴良。
陈阿三像被割断脖子的公鸡搭耷着脑袋坐在船头,陈阿大恼羞成怒地叫骂着。
“妈的,狗娘养的宗新。人跑了,银子也落空了。”
“为今之计,我们只有‘走’一条路了。好歹我们得了三百两订银。现在人跑了,贾舅老爷岂肯放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