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强在家,他们可以在六点二十五分起床。
比原先好多了。
自从吴国栋又住进医院之后,陈咏明了解到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生活上有困
难,催着人事部门再找服务局联系,帮她换了一个离家近的理发店。不用坐车,步
行二十分钟就到了,省了三元五角钱的月票,还帮小壮换了个近一点的托儿所。
刘玉英是个老实人,除了“谢谢”什么也不会说。
陈咏明说:“你还谢我你可太好说话了,你该埋怨我才对,拖了这么久才办
妥。你看看,非得等到老吴这会儿住了医院才认真去办。再说,我不过动了动嘴皮
子,工作是人事部门做的。”
除了吴国栋的肝脏有硬化趋势之外,样样事情都顺心。刘玉英常常觉得,吴国
栋不在跟前儿的时候,事情反倒显得更简单一些。这种感觉,有点像她念小学的时
候,顶爱上的、没有教师看着的自习课。她的智力便像睡醒了觉,应用题里的加、
减、乘、除一目了然,背起课文也不嗑嗑巴巴地让人着急、难受,倒像春天刚从冰
块下溶出的小河,那个欢畅,那个好听
煤气罐子是昨天杨小东和吴宾送吴国栋工资的时候帮她换的。杨小东真有劲,
一个人扛着煤气罐,噔噔噔、噔噔噔上了五层楼,连歇都不歇。
大米、棒子面、白面是杨小东和吴宾两个人上粮店买回来的。
杨小东说:“有什么事儿,您言语一声。我们都是粗粗拉拉的人,常有想不到
的地方,您别客气。瞧见没有,”他拿拳头夯了夯吴宾的胸脯,都十月天了,吴宾
还只穿件尼龙衫,胸脯上的肌肉.像一块块面疙瘩似的突现在尼龙衫的下面。“卖
块儿的主有的是。”
吴宾说:“小点劲儿行不行,这儿是胸脯,不是钳工台子。”
刘玉英想起吴国栋平时老爱叨叨的那些个话:“我们车间的那些刺儿头,干什
么也没个正形,老是那么嬉皮笑脸的。”
这两个生龙活虎的人,有哪点不好呢连杨小东也觉着稀罕,吴宾哪儿来的耐
心烦儿。他给两个孩子变戏法,拿大顶,一脚丫子差点没踢碎了电灯泡。他两手捧
着小壮的脑袋,像提溜麻袋一样,提溜着小壮在地当间儿转圈。杨小东看出来,刘
玉英提心吊胆,直怕弄伤了孩子,可她太腼腆,不好说什么,一边和杨小东应付着,
一边不放心地拿眼睛瞟着吴宾。
两个孩子,笑得像撒了疯一样,他们从来没这么笑过。
和吴国栋在一起的时候,总让人有一种笑也不能痛快笑,说也不能大声豪气、
随随便便说的感觉。要是他在家,两个孩子玩都玩不痛快,总要拿小眼睛时不时地
溜他一眼,要是他脸子不好看,他们就懂事地、早早地钻了被窝。刘玉英和他结婚
这么多年了,有时还觉得拘拘束束。就是他们当年搞对象的时候,有一次在北海公
园的长椅上,吴国栋还拿出党章跟她一起学习了两个小时,要是让现在的青年人看
见准会觉得奇怪。可那时候,他们都是这么生活的呀!两人见面,先各自谈谈最近
思想上、学习上、政治上有哪些收获,克服了哪些缺点,互相提些意见然后才
是遛弯儿呀,看看金鱼呀,划划船呀。那也不像现在的一些青年人,膀子摞着膀子,
别管有人看见、看不见,马路边儿上就敢亲嘴
吴国栋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每月发了工资,一个子儿也不留.全部交给刘玉
英。在家里,他不像别人家的大老爷们儿,吃完饭,点上一支烟往床上一仰,让老
婆一人丢下簸箕、拿起扫帚、忙得四脚朝天也不动窝。也不像有些男人,别管家里
困难到什么地步,每顿饭都得二两烧酒、一盘炒鸡子儿,一个人自自在在,啧儿、
咂儿地喝着,让吃窝头、啃成菜疙瘩的老婆、孩子一边看着。如今的男人,有几个
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刘玉英够满意啦。可是,跟吴国栋一起过日子,怎么那么累得
慌就像她捧着一碗又烫又满的面汤往前走,本来走得好好的,吴国栋呢,老是在
一旁叨叨个没完:“留神脚底下,别让那个板凳绊了。”或是:“端好端好,别洒
了”闹得她准得绊上一跤,摔了碗、洒了汤算拉倒了事。
刘玉英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和面,想要留他们吃顿饺子。两人嘻嘻哈哈地推托着。
杨小东说:“嗯!听老吴说过,您包的饺子,这个,”他挺了挺大拇哥。“可是今
天还有要紧事儿,耽误不得。”
刘玉英说:“快!三十分钟准让你们吃上,不耽误。”
吴宾一本正经,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的样子说:“这事儿真耽误不得。”
刘玉英真信了:“什么事儿”
杨小东故作神秘地在她耳旁说:“帮他相对象去。”
说完,两人匆匆地去了。
后来.刘玉英才寻思过来,他们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无非怕她花钱就是了。
他们走后,她愣在那里想了好半天,怎么也不能明白,都是挺好的人,吴国栋
为什么容不得呢到底是吴国栋错了,还是他们错了她对吴国栋的话,产生了模
模糊糊的怀疑。她像突然抻住了乱线团里的一个线头,耐着性儿地理呀理,终于,
她觉着是吴国栋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儿。想到这里,她吓了一跳,觉着自己这个想法
有点对不起吴国栋,不管怎么说,他在生病,她怎么在这种时候挑他的不是呢刘
玉英抱着小被子、小褥子在前头走,入秋了,天凉了,要给住托儿所的小儿子添上
一些被褥。她看看表,再不快走就要迟到了。
她头也不回地叫着:“小壮,快走啊。”
听听没有动静,回头一看,小壮正撅着屁股系鞋带呢。
“快点啊,别摔了。”
她听见儿子在后头叭哒、叭哒地跟了上来,一看,鞋带还是没有系好。让另一
只脚一踩,还不摔跟头。
“你倒是把鞋带系上啊。”
小壮是听话的好孩子,他又弯下腰去系鞋带,两只小手七绕八绕,总是系不上。
刘玉英叹了口气,只好走回来,把手里的包袱放在地上,给小壮把鞋带系好,她真
想埋怨一句。可埋怨谁呢,孩子那么小,一大早还没睡够就把他抻起来了,又没哭,
又没闹,还要他怎么着正好莫征骑着车子从后头过来,他捏住车闸,两条长腿一
伸,着了地。“刘阿姨,您把包袱给我,我给您送到托儿所去,您带小壮坐车去吧。”
刘玉英有点意外,又有点过意不去。平时吴国栋在家的时候,莫征很少和他们
搭茬儿。刘玉英觉得,吴国栋老有一种防范莫征的劲头,好像他们那个穷家,藏着
十块金砖怕莫征去偷。按吴国栋的说法莫征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叶知
秋呢,也让吴国栋觉着邪门儿,一个没结过婚的老闺女,收个小偷当儿子,这叫哪
门子事儿!瞧瞧,就是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来照顾她了。
“不耽误你上班啊。”
“一会儿我紧蹬两下就行了。”
“小心汽车啊。”
“没事儿。”莫征把刘玉英的包袱往后车座上一夹,紧蹬着车子走远了。
吴国栋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病房里睡晌午觉的人也都被他惊醒了。
有人关切地从床上探起身子:“老吴,怎么了怎么了”
吴国栋抱歉地解释:“没什么,没什么,魇着了。”
于是,人们嘟囔两句:“吓了我这一跳。”翻个身又睡了。
只有隔壁床上那个小伙子,好奇地想要问个究竟:“吴师傅,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什么,能跟他说吗这个修理雨伞的小伙子,不好好想想工作,整天惦记
着写哪门子小说。他挣那些工资,想必还不够买纸的,一大摞、一大摞地写。
光吴国栋住院这一个来月,就足足写了一块砖那么厚。成天拿个小本子,谁说
句逗乐子的话,或是谁说到什么稀罕的事,他就记到本子上去,还专爱记那些牢骚
和不满。
趁他上厕所的工夫,吴国栋翻过他床头柜上的那些书。什么普列汉诺夫写的《
论艺术》,普列汉诺夫在党校学习的时候,吴国栋就听说过,那家伙反对列宁,
是个修正主义分子。为什么看他写的书,这小子是什么思想还有一本什么“雕塑
艺术”,上面印的男男女女,全都光着身子,看得吴国栋的脸蛋儿上像烧起了两片
火。他赶紧丢开手,贼似的拿眼睛溜了溜全病房的人,还好,他们都各自干着各自
的事,没有人注意他。
还有他那个小平头,跟杨小东的一模一样,方方楞楞的,在单位里一定也是个
刺儿头。
吴国栋伸手抻下搭在床头柜小横杆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涔涔的脸,翻过身去。
他不愿意对着修理雨伞那小子略带嘲讽的、并且老在打量人的笑眼,那双眼睛,瞧
着就“贼”,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一股凉风从脚底下钻进被筒。汗落下去了,可是胸口上还像压了个秤砣,沉甸
甸的,让吴国栋觉着憋闷得慌。
那个梦,实在有点荒诞不经。
吴国栋先是梦见杨小东那帮刺儿头,一个个站在天车顶上往下拉屎撒尿;后来
又梦见车间好像成了个大溜冰场,杨小东他们一个个全都穿着溜冰鞋,一边儿开床
子,一边儿在车间里溜来溜去。
那些个床子也好,毛坯也好,加工出来的零部件也好,全不是过去的模样了。
尤其是那些刚加工出来的零部件,刚一加工好,就像长了腿,自己一蹦一跳地从床
子上蹦下来,站到工位器具上去,跟刚生下来就会走的羊崽儿一样。车间里没有一
样东西不在动、不在跳,闹得吴国栋眼直花,头直晕。不知谁又开了有线广播的大
喇叭.有人在预报节目:“现在,由葛新发同志表演口技。”
于是,喇叭里先有狗叫:“汪、汪、汪——”
后又有猫叫:“喵呜、喵呜、喵呜。”
然后是狗和猫咬架:“汪汪——汪汪——”
“呜——啊呜——啊呜。”
吴国栋好像看见一条闷着脑袋、龇着牙的狗,和一只浑身乍着毛、弓着背的猫
在咬架,咬得难分难解。
吴国栋使劲儿嚷嚷:“停车,给我停车。”
可是谁也不听他的,谁也不理他,还成心跟他逗气,一个个冲着他伸舌头,做
鬼脸。
吕志民使劲儿蹬了两下冰鞋,溜到他面前说:“你那套不灵啦,现在得瞧我们
的。”
吴国栋只好自己跑去拉闸,可又找不到闸门在哪儿。
第三十三章
吴宾一甩大拇哥:“闸门全在我们身上呢,这是新技术,您先学两天儿,啊。”
气得吴国栋使劲儿一跺脚,脚下“吱溜”一滑,摔了个仰八叉。
他大叫一声:“反了你们啦!”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这梦,怎么跟人说呢吴国栋烦心地叹了一口气,眼睛落在窗户下面,那张漆
着白漆的小椅子上。上午杨小东来看望他的时候,在这张椅子上坐过。
杨小东现在是车间主任了。升得倒快。哪点像啊!坐还没个坐样呢,两条腿一
劈,跨在椅子上,把椅背儿往墙上一靠,椅子的两条前腿就抬了起来。
吴国栋一边和他聊天,一边儿盯着椅子,直担心椅子的两条后腿“咔嚓”一声
给掰下来。后来他实在憋不住了:“小东,你坐坐好,这么坐椅子可容易坏。”
杨小东倒是挺接受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