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南仍只是胸前、胁后,各有鲜红一点,缓缓浸染衣衫。
沈星南叹了一口气,道:“老颜,你跟了我三十年子,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有什么待薄了你?”
剑痴颜朱改道:“没有。”
沈星南道:“我有什么事情,处理得对你不公平?”
剑痴喘息道:“没有。”
沈星南再问:“我派你把守落神岭,你是不是觉得被冷落了?”
剑痴毫不思索便答:“不是。”
沈星南又问:“那么,你是不是对为飞鱼塘效力三十载,才升做“老头子”感到不满?”
剑痴即答:“不是。”
沈星南双目深深的望定他,问:“今日要不是我信任你,也不会来这里,更不会中伏,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剑痴道:“三十年来,你没有待薄我:你处理的事情,向来公平,把守落神岭,是飞鱼塘子弟认为光荣的重任;升作“老头子”,已是极高的荣耀,样样事情,我都满意。”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满意并不等于快乐;你待人人都一样,我跟了你三十年,除了公事,就是你偶然想起的问候关注,我就这样活着,就这样尽忠职守着,就这样老去,可是在你而言,这只是庄里其中一员而已,丝毫没有特别,完全没有优待”
他捂着流血的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瞪着沈星南,大声道:“人人都知道你是白道武林的英雄,而我们是什么?我又是什么?飞鱼塘就是你,享尽荣誉,出尽风头,但是我呢?我这个孤孤独独把守了三十年的糟老头子呢?”
沈星南垂下了头,低唱道:“飞鱼塘替江湖上维持正义,是大家的,不是我沈某一个人的。”
剑痴大声道:“我也是人,我的剑法很好,你可以做到的事,我也可以做:我杀了你,杀了飞鱼塘飞鱼山庄的庄主,就是件轰动天下的大事!”
沈星南喟息道:“老颜,你跟了我三十年,你从不让我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
剑迷忽道:“不是他这样想,而是我教他这么想。”
沈星南转望向剑迷,道:“是你”
剑迷冷冷笑道:“便是。我才是真正天欲神宫的四大护法之一,一进飞鱼塘,仗天欲宫背后暗助,一口气做成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争取到你们的信任,升我为“老头子”,在这里把守,其实我的任务,主要是杀你。”
沈星南长叹道:“我是不该派你和老颜在一道的。”
剑迷道:“说的对。老颜目睹我年轻他四十岁,后来居上,居然也升上了“老头子”,心里自然有些不平衡,我说服了他,他作了我们天欲神宫的第五位护法,跟我的任务相同。”
沈星南道:“不过,我提升你,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而是大家的决议,而且,我也没有后悔这样做,这样做法是公平的,无论是谁,能杀掉“九死上人”登九阳,又替九江灾民夺回赈济官款、把“飞砂狂魔”蕉心碎赶回南疆,智拒何道里的三路进攻,七路截击”,论功行赏,你不擢升“老头子”,也难令人心平。”
剑痴道:“我服。我也不是胡涂王八,虽没当过一方领袖,但论功行赏,不徇私忌异,正是能服众之道。可是”
剑迷道:“可是他心里,还是不好受。”他冷笑道:““黑道孔明”何道里是世间笫一智者,没理由算计失于我,是他把我安排在这里,他假意输给我,便等于赢了你的信宠“九死上人”登九阳既已经假死九次,当然也可以死笫十次,只要在我身分未曾揭露之前,他暂时是不会复活的,“飞砂狂魔”蕉心碎,跟神宫本就意见相左,驱他回疆,正是一举两得,至于账灾银两嘛,要飞鱼塘信任,必须付些代价,反正是我们抢的,送回去也无妨。”
他笑笑又道:“所以我便一帆风顺,连你,连他,”他指着剑痴道:“都升我为“老头子”。升了之后,他心里又不好过,所以,便有今天的事。”
剑痴道:“今天这样的机会,我们等了好久了,难得你来这里,又难得一个人来,更难得你因为布衣神相重现江湖的事乱了心,没防着我们。”
沈星南沉声道:“是,你们的确选对了时间、地点。”
他声调一扬又道:“不过,现在你们的情形,并不见得怎么好。”
剑迷道:“是,我们伤得很重,重得要死,你先受暗算,中了两剑,我们再夹击你,但只有给你刺中的份儿,再也沾不到你一片衣衫。”他艰辛地笑着道:“可是,你起先中了我们两剑,毒已发作,你对抗我们,一直没机会运功逼毒,现刻大概已剧毒作怪了罢:“毒圣”的毒,可不是轻易能解的,你拖延时间,用话引话,也没有用。”
说到这里,他挑战似的望向沈星南,大声道:“我们伤重,可是你连动都不能动,如果你能动,早就过来杀了我们,我说的对不对?”
沈星南苦笑了一下,道:“原来是“毒圣”温病学的毒。”
剑迷冷冷地道:“沈星南,你认命吧。”
沈星南一笑:“我是中了毒,不过,你们身上的剑伤,只要你们妄动,即刻迸裂,要想杀我,只怕也有心无力。”
剑迷剑痴,互觑一眼,两人噎了半晌,剑迷突然哈哈强笑了起来:“我们中剑,他好不到哪里去,可是,我们有枭神娘在那儿,你那宝贝徒弟,能不能制得她住?”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一声没一声的怪笑起来,因为两人俱是忍痛而笑,笑声都喑哑难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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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剑 狂
“宝贝徒弟”当然就是指傅晚飞。
“枭神娘”匡雪君也笑了,她叉着腰向傅晚飞笑问:“你制不制得住我?”
忽听黑暗的墙角里有一个声音道:“还有我,我制得住你。”
剑痴、剑迷、枭神娘都大吃一惊,尤其剑痴、剑迷,在此地多年,从来就不知道墙角里有地窖,地窖里竟有人声。
——谁在那里?
墙裂开,轰然坍倒,一柄剑,伸了出来。
剑气映得一室碧寒。
剑光之中,映出一人,眉须绿,这个老人,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脸上一道道皱纹像打摺的衣服,又像河流在岁月的脸版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的深沟,这老人老到连八十岁的剑痴跟他比起来,简直都像一个年轻人猿猴一般爬到树上看一个老态阑珊的人拄杖走过一样,然而老人的身躯是硬挺的,眼睛是灵活有神采的。
只见他凝视着剑锋,喃喃地说:“剑啊,剑啊,守了你多少年,今天,终于又用得着你,又用得着你了!”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微微掀动着,满绺的白胡子也同时蠕动着,加上碧莹莹的剑光一映,显得甚为奇异,令人心寒。
剑痴、剑迷的脸色,完全变了,异口同声叫了出来“剑狂!?”
世间上确有剑狂。
“剑狂”投入“飞鱼塘”,比剑痴颜朱改,还早了十五年。
但是“剑狂”楚城楼,已经销声灭迹近十九年了,剑痴也只在年轻的时候,见过剑狂一两次面。
那时候剑痴只是“飞鱼塘”的“新秀”,而“剑狂”已经是“老头子”了。
后来据悉“剑狂”楚城楼犯下了不可弥补的大错,有人传他被“处理了”,也有人传他畏罪自戕而亡。
而今,“剑狂”却出现在这里。
剑痴、剑迷看着这位使剑的老行尊,整个人都似捱了电殛似的呆住了。
剑狂慢慢的抬起了眼,看向剑痴、剑迷,缓缓地开口道:“你们使剑使了多少年?”
剑痴道:“五十二年。”
剑迷道:“十九年。”
剑狂缓缓的点首,道:“我比你们两个加起来,还多出十八年。”
沈星南也说话了,他彷佛是在介绍剑狂:“他曾在飞鱼塘里犯下大错,山庄对他的惩罚是:潜伏把守落神岭要塞二十年,这其间里,既不能亮相,也无迁升,所以,迄今他还是跟你们一样:“老头子”。”
他继续道:“我之所以会毫不准备,只身来此,一方面,是因为我信任剑痴,可惜,我信任错了人;另一方面,我是因为剑狂在此,有剑狂在,不会有事的。”
剑迷舐了舐干涩的唇,道:“楚老前辈。”
剑狂的目光又中在他手上的剑,连正眼也没望他一眼。
剑迷道:“历年来,你在飞鱼塘立功无数,名震天下,是使剑的老前辈、大宗师,我一向都很仰慕、尊敬。”
剑狂双肩一扬,道:“有话快说,少来这套!”
剑迷即道:“飞鱼塘不念你功绩,把你如此糟塌,这样的处理,简直把你毁了,我们都为你不值,你又何需再为飞鱼塘效劳?”
剑狂仰首发出一阵铺天卷地的大笑声,震得剑尖嗡动,青芒荡漾,好一会才道:你知道我当年犯的是什么罪?”
剑狂看着剑痴、剑迷愣愣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当年我因一时抑不住色心,竟做出了杀妻奸嫂禽兽不如的事,这件事,山庄把我办得还是太轻了,我自愿受罚;而且更愿承担更重的惩罚,才能解我心灵部份负疚,我服气得很!我服气得很!”
他厉声笑着,震得古宅四壁隆隆回响:“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大丈夫敢做敢当!只要公平我无怨怼,我决不背叛,也绝不出卖!”
剑痴、剑迷两人都被震愕住了,傅晚飞却听得热血沸腾,大声喝道:“好!”
剑狂忽把声音一收,问:“你们学剑,有没有学剑伤?”
剑迷一呆,答:“我只学剑、活剑、死剑、驭剑,甚至人就是剑,剑是人,我用剑只伤人从没有人伤我。”
剑狂骂道:“胡说八道之至:死活之剑、分合之剑,只不道是学剑仞道,人用剑伤人,必为剑所伤,连剑伤都没有学过,还称什么剑迷!”
剑狂又喝问:“你呢?”
剑痴道:“我学过剑芒、剑气、剑心,又自创剑意、剑势、剑道,至于剑伤,我没听过”
剑狂笑着道:“连剑伤皆不知,那么,剑命、剑神、剑鬼、剑运、剑诗这些自然更闻所未闻,你这两位学剑的,都可谓孤陋寡闻之至了。”
剑痴忍不住问道:“何谓剑伤?”
剑迷傲然截道:“何用问他,我的剑能杀人就够了。”
剑狂大笑道:“杀人?你们两柄剑,斗不过庄主一柄剑,现在受了伤,看你们怎么杀得了人!”
剑痴、剑迷互看一眼,汗落如雨。
剑狂陡地一声喝道:“也罢,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剑伤如何!”
他突然抽剑,剑势一展,寒光大盛,只一刹那工夫,剑痴、剑迷都觉得自己原来的剑伤口上,又被斩了一剑,或划了一下。
在这刹那之间,剑痴、剑迷无法抵抗,几乎以为自己已经丧命。
可是剑痴、剑迷并没有死,相反的,他们本因伤口淌血而疼痛虚弱,但在此时,伤口旁或伤口上多添了一道血口,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及虚弱。
剑狂喝道:“提起你们的剑来!”
剑痴、剑迷,一齐掣剑在手,只觉体力充沛,斗志比未伤前更旺盛!
剑狂道:“这就是剑伤。剑伤在一些要害上可以让你丧失斗志,但伤在另一些地方却可使你回复战力:所以为何有些人遍身浴血仍可盘肠苦战,有些人稍受微伤就无法再斗,所以剑不但可致人死命,可活人无数,亦可瓦解对方斗志,能激人勇气,亦可令人弃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