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啦哧啦的刷牙声,咕咕嘟嘟的漱口声。“咳咳——”,咳起来了,很粗很沉,当然是个男人。
是于潮白么?——陆洁忽然觉得紧张,手心里汗津津的。一些象修整磨饰过的指甲一样的话,一些象菜市场鱼肉摊上淌着的脏水一样的话,一些象手术器械盘里那种寒光逼人的刀剪一样的话,全都颠三倒四地翻腾起来。
踢踢沓沓的拖鞋声近了,就在耳畔。
陆洁慢慢回转头。
是一个很重磅的陌生,比于潮白高,比于潮白胖,也比于潮白年轻。
那男人友好地向陆洁点头,欲要在圆桌前落座。
“你到那边吃,好么?”女主人温柔地指使着她的家猫。
家猫听话地到厨房那边去了。
其实,陆洁已经可以离去,她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是她却稳稳地坐着。那是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凡是与于潮白有关连的人,此时她都会觉得亲近。
留下来与那亲近聊一聊,心情会好一些。
“请原谅,我想着他可能不会在你这儿。可是,我还是挡不住自己,到你这儿来了。”陆洁说。
“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消息,已经三天多。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陆洁脱口而出。
“唔?”栗琳琳神情很认真地皱了皱眉,“这他可是没有告诉过我,真的。”
这没有告诉过,那什么告诉过呢?他会把什么都告诉她的。陆洁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栗琳琳却象是什么都晓得。
想到此,陆洁愈发伤心。她黯然地摇摇头,“怎么办,我不知道”
“想开点儿,干嘛苦自己?他不在,也好啊。”
栗琳琳轻松地用双手朝着室内摊开,仿佛在向陆洁展示她的这份轻松。
嫉妒和敌意隐隐地苏醒了,陆洁含着剌说,“总会吧,累了,老了。”
栗琳琳觉察到那剌了,她不经意地一笑。
“累了,老了,也许会找一个也觉得累了老了的,做伴儿吧。也许,就是养老院呢,挺好的。”
陆洁在迷离中看到那情景了,它们模糊而遥远。
“你怎么了?看上去不太好。”栗琳琳用的是一种怜惜的目光,女人对女人的怜惜。
“睡不好觉,头疼。”
“晚上睡觉前喝点儿牛奶,对睡眠好,对皮肤也好。”
很真诚,象是对着一个亲近的好友。
陆洁受不了这份变异的同情,自怜的感觉象潮水似的涌上来,她的眼眶濡湿了。
她急忙告辞,她不能再坐,她怕自己会淌下眼泪,她还不想把眼泪流在栗琳琳这儿。
与白昼的炽烈和骚动不同,浑厚的夜色自有一种沉稳和平静。当黄昏到来之后,陆洁的情绪就随着夜色的降临渐渐变得平和。平和之后的陆洁开始自责,怎么会到栗琳琳那儿去寻求安慰?但是,她又不能不承认,栗琳琳确实将某种安慰给了她。
陆洁在家里信步徜徉,她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书房里。
于潮白的痕迹在书房中留得最多,陆洁坐进书房那把皮转椅里,即刻就被于潮白的存在环围了起来。
随处都能看到“散花”牌香烟的过滤嘴烟头,那些四下散花的飘逸的仙女们最受于潮白的锺爱,他也就时刻带着她们,把她们散落到书房的每个角落。搁物架上摆着锡伯人的银碗,对面是一只探头探脑的苍鹰。那只来自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猛禽标本仿佛又复活了,正旁若无人地勾下脑袋在银碗里喝水。一只巨大的布骆驼在厚厚的伊犁毯上昂立,它的身上穿着拉祜族姑娘的绣花短衣。与电脑桌相对的那面墙上,悬着一颗羚羊的头颅。两只弯曲的长角犹如机翼般雄健地展开,而机顶却扣着一顶塔吉克姑娘的花帽
所有这一切,就是于潮白。作为民族学院的教师,他的目光总是投向那些边远少数民族的栖息地,他的神魂总是留恋于那些漫远难考的民风民俗。他虽然身在书房,可他的心却常常浪漫地远游。他应该属于敦煌的石窟,属于帕米尔的冰川,属于横断山的激流,如果他能穿戴起往古的服饰,他就会成为壁画上的人物,从那些遥远的年代向我们凝望。
陆洁猜不出于潮白去了什么地方,这个学期于潮白没有课,在时间上,他完全拥有了他自己,他能去往每一个他可能去的地方。想到这一点,陆洁焦灼地几乎要发疯。陆洁向来自信她是人格独立的,做为拥有自己工作和事业的女性,陆洁从未想过她会依附于哪个男人。婚后渐渐冷却的夫妻关系,也只是让她隐隐地有些不安,况且那种冷却不过是感觉,双方谁也不曾揭开了亮明什么。
然而,此番于潮白忽然出走,却使陆洁认清了一个事实:她竟然是离不开他的!
惶惶不安的陆洁也不清楚,她怎么会打开了书房里的那台电脑。大概是因为平时于潮白与那台电脑相伴的时光太多吧,陆洁此刻亲近那台电脑,也该算是一种睹物思人。
菜单上列着一串新近打开过的文档的名字,陆洁随便敲了一个,进去了。
文件里记的都是些民歌,陆洁没有什么兴趣。再选另一个,又进去了,是一篇论文的草稿。鬼使神差,陆洁盯住了一个名叫《遥远》的文件,敲一下,却进不去,要求输入密码。
凭着直觉,陆洁感到这个文件有名堂,于是就生出非进去看看不可的欲望。
什么密码?他的生日!陆洁输进去,错了。我的生日——,不对陆洁坐在那里,不停地想着,不住地试着。仿佛于潮白就坐在对面,狡黠地望着她,和她斗着心眼儿。
陆洁想得头昏脑胀,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遥远,遥远的什么?——再次睁开眼睛时,陆洁看到了书架旁边摆的那根木棒。那木棒色泽紫黑,犹如农家灶头顶上常年烟熏火燎的木椽。木棒上雕有粗糙的图案,从棒尾一真盘绕到棒顶。陆洁曾经好奇地问过于潮白,是龙吗?于潮白告诉她,是人,男人和女人。
陆洁当时只注意到了那怪异的图案,不曾留意棒尾还刻有一行数字,95。9。20。此时她才发现,这行数字的颜色要浅得多,想来该是以后才刻上去的吧?
陆洁心里想着,不觉下意识地用手指敲打了键盘。95920 ,那五个数码输进去了,屏幕的显示在一瞬间忽然发生变换,文件就这样被打开了。
《遥远的吉玛山》,原来这是于潮白写的一部札记。
札记一我喜欢在晴朗的夜晚一个人眺望长空,无边无际的黑暗伸展着膨胀着向你涌来,在一种神秘的感召中,你和你立足的世界就会身不由已地向黑暗迎去,最终渐渐地溺入那片博大厚重的黑暗里。一切都被这黑暗托举着,一切都在这黑暗中包容着,一切都在这黑暗中悬浮着。星云流转,亮闪光行,这时候你就会发现,黑暗中蕴涵着一种澄澈一种透明,于是,你对黑暗会产生全新的感知。那被你感知到的,就是混沌。
无涯无际的混沌,涵容一切的混沌才是本质,而光亮不过是走向最终消亡的一个瞬间的过程。人在宇宙中缈如尘埃,而尘埃却执著地要用思维的光亮,烛照这片混沌,于是就有了英雄意义上的悲壮。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的混沌的秘密,让我们永远也参悟不透。比如,事物为什么总是分为两极,有南就有北,有雄就有雌。有了男性和女性,就有了人界的阴阳交合,在将生将死的大愉悦的极境中,完成人类的繁衍。宇宙的这种设置,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有了男性和女性,就有了一代代男女演绎不完的故事,感情消消涨涨生生灭灭,人世悲悲欢欢合合离离。他们为什么会相互吸引或相互排斥?他们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而不是以那种方式相伴相随?
或许,正是这些永恒的疑问,召唤我去了吉玛山。
正象现在依然保持群居状态的许多动物一样,人类曾经经历过群婚的时代。
在如今的父权社会之前,有过一个漫长的母权制社会。许多人都知道,女性权力至上的遗迹至今还保留在宁蒗摩梭人的社会中。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云南澜沧拉祜人和永胜一带的他鲁人的“尼查玛”婚姻关系,也都带着明显的母系社会的特色。
然而,人们并不知道,在金沙江的峡谷中,有一座吉玛山,在那里生活的吉玛人,保存着比摩梭人更为完整的母系社会的生活形态。
我们教研室的老尚,搞到了一种结构方式独特的女书,据说它是属于吉玛人的。
我以前做过女书的考证,我认为女书的溯源应该始自人类的母系社会,它是女权在文化方面的表现之一。现今存留的女书,是人类母系社会在文化上的遗迹。
老尚的这份资料,是从西昌的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的,那是一张四五寸见方的纸片,空白留黑,形式有些象碑刻的拓片,但是要比碑刻拓片的痕迹模糊得多。这种女书拓片的原初形态究竟是什么?石头?陶器?竹片?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对这拓片做了复制,觉得它很有研究价值。或许,正是出于对吉玛人母系社会形态和吉玛人女书的浓厚兴趣,我才去了吉玛山。
从昆明出发,顺着滇湎公路西行。两天后的早上,我在一个叫做木甸的地方下了车。下一段的路程,就是沿着金沙江蜿蜒而下了。那些崎岖的山路是很难行车的,所幸山路上常有过往的马帮,带我走的,就是一位叫做冕诺的吉玛人。
冕诺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麻布短衣的外面套着藏式的反板黑羊皮袄,一条胳膊向外袒露,脑袋上扣着一顶汉人的灰礼帽。冕诺的牙齿挺白,脖子和脸膛是黑红色的,望上去就象乌木一般挺直而粗犷。
陡峭的山路满是赭红色的砂石,短小的走马滑滑歪歪地走在上面,给人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低下头,就看到江槽里涛飞浪卷,对岸峡谷边的岩石层层迭迭,让人想到那就是金沙江额上的皱纹。沙沙拉拉的马蹄声单调地响着,山路旁的枫香树寂寥地晃着,一只孤独的岩鹰在空中凝然不动了——就在这时候,冕诺的歌声突然从马背上响起来。
“麻布的腰带织好了,赶马的哥哥你还没有回来”
歌声飘飞着,盘旋着,驾着江风在峡谷里回荡。江上的水雾濡湿了它,于是它就感伤地坠落在那水雾之中。
冕诺唱上几句,就要擎起手里的皮袋囊,咕咕噜噜地往喉咙里灌上几口。
这歌挺有味道,我就跟着学。
冕诺听了,惊奇地说,“于,你学得快。你唱,这样。女楼的窗子,会开——”
“什么女楼,窗子?”我不解地问。
冕诺的帮手笑了,“落山的时候,太阳,咱们就进寨子了。女楼,窗子,你自己就看到喽。”
冕诺没有笑意,他那些雪白的牙齿都隐在了绷紧的嘴唇后面。忽然,他眉头伤感地皱了皱,眼睛一闭,歌声又飞了起来:“木楼的门锁着三道锁哟,你不要久久地敲。乌珠把心锁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会打开——”
那歌的调子有一种奇妙的诱惑力,我情不自禁地又跟着唱了。
“好,好!”冕诺连连称道,一伸胳膊,把那个皮袋囊递给了我。
我照着他的样子,擎起来向喉咙里灌。皮袋囊里的水犹如活了一般汩汩地向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