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双脚狂亲狂吻着,从小拇趾甲吻到大拇趾甲,从趾骨吻到脚面上,可我吻着吻着,她把她的双脚从我的手里抽掉了。突然,我们听到了村里有了喇叭广播的歌曲声。先是一个喇叭唱着一首大红颜色的歌,接着便如疯人院传出的千唤万叫样,四面八方都有了广播声,都在播放着口号和歌曲。其中离我们最近的村庄中的喇叭,播放的歌曲又响又亮,又新又红,歌词儿闪光发亮,字字句句都如从崖上跌入崖下水潭的滚山石,音符儿如丝如绸,闪闪发光,灼灼生辉,每一个都如被歌词砸溅起来的水珠和浪花。我看见她在那听着那一首我因为过熟却叫不出名的歌词和音符,脸色显得昂奋红润,仿佛那歌的旋律如水滔滔,流进了她的脉管中,如浪滚滚,涌到了她的脸上去。她就那么僵在那首歌曲中、那一片广播中,目光从我身后硬过去,硬在我身后村庄的方向上,硬在那混乱一片的广播的声响上,脸像冬日水湿后被挂在半空冻僵的一块红绸布,而她的双手,却不知道啥时候儿搁到了她的脖下的第一粒扣子上,像因为烦躁想要解扣儿,又因我在她面前她没法解扣儿,就只好把手搁在那粒扣子上。几个手指的尖儿像摸着发热灼烫的铁皮一样颤抖着,把那粒红黄的扣儿敲打出了微细一片铜音肉响儿。我想弄清那最响的一声歌曲是啥儿,便把我的双耳举在了半空里,于是,我似乎听清了从东边喇叭传来的革命歌曲是黑铁白钢的《将革命进行到底》,从西边传来的革命歌曲是铿锵有力的《打倒美帝苏修反动派》,从南边传来的是《龙腾虎跃争上游》,从北边传来的是红中含香的《请你喝一杯酥油茶》和汗涩泪咸的《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从头顶降下歌曲是泛滥着土腥气味的《学习大寨赶大寨》,从地下钻出的歌曲是又跳又笑、丝绸飞舞的《打起锣哟跳起舞》。这些歌我耳熟能详,句句会唱,听了上半句就知道下半句,听一句就知道整个一首歌。然而,我却生生硬硬想不起那首在我头顶,在我脑后,在我胸前,在我两侧最最轰鸣、最最嘹亮、最最荡人心肠、动人心肺,听了令人激情满怀、坐卧不宁、血流加速的一首歌名是啥儿。不消说她和我一样都被这些歌曲激荡起来了。是她先被歌曲激荡起来我才被激荡起来的。是她把她的激荡传染给了我。我想问她那最最轰鸣耳熟的歌曲叫啥儿,可我想问时却看见她的目光盯着我的嘴唇有些紫。天呀天,地呀地……不知啥儿时候她把她的第一粒扣子解开了,双手正落在她的第二粒扣上哆嗦着。事情就是这样。这样这样就这样!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残阳如血,四处红色一片。她把第二粒扣子解开了,双手僵在第三粒扣子上。应该说,她的两粒衣扣是被她听到的革命歌曲解开的。穿透她的两粒扣儿为我敞开的那呈三角形状的一小片白嫩,我似乎已经看见她光滑的粉红布衫已如拉开的大幕一样在她胸脯的两边垂挂着,而那开启的粉幕间,则顶天立地地高耸着她的一双大乳房,像昂扬在日光下,山顶上的两个雪白、巨大、灵动、活泼的绵羊头儿样招引着我。温美的日光冷凝了,空气凝住不流了。我们彼此对望着,没有谁说一句话,可我似乎已经看见她把她的涤良衫儿脱下了。那布衫就放在她身旁铁轨上,而她却还如原样坐在铁轨下的一蓬绿草上,赤条条的上身擎在半空中,就像擎在那儿的一尊裸神一模样。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我被震撼了,我被慑住了,浑身血如江河流,气如大风吹,在那刹那间,望着她我呆若木鸡,愚若桩柱。目光穿过她的衣裳,我的手宛若抚摸到了她的身上去。我想像,当她裸开自己,一丝不挂时,女人的美一定会了然于天下。你们想,她的头发那么黑,像一围丝布齐齐垂在她的脖腰上,她的身上那么白,好像是为了衬出她的白,她的头发才在落日中泛着黑泽乌亮的光,好像是为了显出她头发的黑,她才让她的脖下露出那么一片白,一根根乖顺地垂至她的肩头后,又微微地朝她的脖里勾过去。那时候,她的脖子有多美,你们将永远不知道,圆圆的,长长的,白皙中透着暗暗的红,像一柱被岁月和手揉抚久了的玉样把她微微泛红,略带羞耻,却愈发混杂、动人的脸给托起来,像谁用一根玉柱在落日下举着将要升起的一盘大满月。可是,你把目光和我一样往下移,你就会很快发现,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玉脖,比起她藏而不露的白皑皑的胸脯又算什么呢?眨眼间,我捕捉到了她耸起的乳房的暄虚和硬挺,一点都没有要往下垂倒的模样儿。而那丰硕圆胀的一双大乳上,那两粒褐紫色的乳头是不是像两颗小小巧巧的圆枣呢?我似乎已经看见那枣头上有两眼微陷微凹的小口儿,我知道那是奶汁溢出的闸口儿,知道从那儿溢出的汁水腥甜湿润,能把男人醉过去。想那乳房时,我就从奶汁的闸口朝着四处散发着看,我看见她的奶头上有一个挨一个的凹坑儿,看见那褐紫奶头的四周,是飘飘挂挂,由深红浅至淡红的一圈奶晕层,像对着我迎面走来的两把小红伞。把心停止在乳房上,我又看见在那奶晕圈和暄虚乳房的接壤处,红白相间出一圈齿轮样奇美的边界线,然后,就是她胀满丰白的乳山了,就是乳山底座和平原相接的一轮缓线了,就是她两乳间狭深滑长的乳沟了。我从铁轨上把身子滑下去,试着把她的双脚放在我的双腿上,让那十粒红指甲在我的大腿上放着光。她没有绝断我。她任我握住她的脚,摸着那十粒脚趾甲,想着她的皑白茫茫、峰起沟落的一片胸。我们就那么相距一腿远。两条铁轨间的距离正好够我们坐下把彼此的双腿伸展开。那两只麻雀、燕子不知啥儿时候到了我们身边儿。不知啥儿时候雀、燕又引来了几只乌鸦和黄鹂,几只家雀和斑鸠,它们都在几尺远近盯着她裸美的白脖子,不蹦跳,不欢叫,也不觅食儿,只偶而小心翼翼地朝她身边挪靠一两步。鸟雀们的羽毛,黑的、白的、灰色的,还有黄鹂的金色和艳红,都在落日中闪着灼目的光泽儿。空气中除了油绿的麦苗味、嫩黄的青草味、黑硬的铁轨味和温红的夕阳味,就是她壮美的清淡肉香了。并不是每个女人身上都有那微薄如粉、又浓浓烈烈的女人气息呢。我在我媳妇桂枝身上从来都没闻到那气息。新婚洞房那一夜,我对她的感情江深海深她也没让我闻到那气息。可是那当儿,坐在铁道上的落日中,她让我闻到了女人那桃花初开、梨花初放那味道。我盯着她的上身一动不动。我的目光僵死在了她的身子上。我感到我的眼珠又疼又硬,像是谁硬放在我眼眶中的两个小球儿。我觉得我的头有些晕,眼也有些花。可就在这头晕目眩中,我又一清二楚地看见她的乳坡、乳沟和光滑雪白的肚皮上,有胎毛一样茸软弱小、微灰微白的小汗毛,和针尖一样细,和针尖一样短,在田野的风中轻摇轻摆,闪着一个微粒一个微粒的小光点,晃晃动动撩着我的眼。我听见了她身上汗毛像羽毛在风中静下来却又有的摇摆声,还似乎看见她身子挺累时,朝我微弯时,肚腹间挤出了两道横着的平行线。时间该慢不慢的脚步在我们身边踢踏踢踏响。日头就要落山了,在县城东边的山顶上红酱酱成了一摊水。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风云变幻,留下美丽一片。———天间落日前的凉爽已经从田野上朝我们漫过来。她的手指仍然放在第三粒扣子上,可我觉得她已经一动不动在我面前把她上身裸了一整天,裸了几百年。我该去摸摸她的身子凉不凉,该把我身上的燥热送给她。风声鹤唳,惊是枪刀剑戟;十面埋伏,谁不魂飞魄散?同志呀你说这两句话用到这儿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可我能用什么表达我的心情呢?我正准备行动时,正准备越过边界时,天呀天,地呀地,他妈的,身前身后的广播突然不响了,歌曲的洪流突然干涸了,就像日正烈时突然飞过来半天的云,把日光遮蔽了,把火热和滚烫浇息了。她好像从梦中醒了一样猛地把我的双手从她的双脚上拿下扔到了一边去。我像走错了洞房的门一样被人推将出来了。我说:“葵花迎着朝阳开,朵朵花儿开不败。”她不理我,冷不丁儿突然站起半转身,火急慌忙地扣着那两粒衣扣儿。我说:“今朝撒下友谊种,革命情谊万年长。”她仍然不理我。扣上扣儿就火急慌忙地走掉了,沿着铁路走进落日的血红里,人像飘着的一个影儿一样立马消失了。天呀,她走了。说走就走了。无情无义地就走了。
4 革命洪流浪淘尽
我回到县城时,夜幕已经结结实实降下来,城街上半残半瘫的华灯初上着。没想到在那日落时分里,县城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大街上人稀物寥,那条我走过的南北主街道,几乎没有一个人影儿。原来贴在墙壁上划着红叉的大字报,被撕得七零八落,在风中悲悲切切,残喘卷动。那些铺了古砖的大街地面上,扔着许多碎石乱瓦,狼藉得改天换地,没鼻子没眼。革命洪流浪淘尽,大江东去荡尘埃。有一根被打断的锨把还是锄把扔在下水道的口儿上。有一柱电线杆,被折断后倒靠在路边的院墙上,一根电线断挂着,可线杆上的路灯却还依旧明亮着。而那些依样竖直的路灯杆上,却很少有亮着的灯,或压根就没有电灯泡。似乎路边上还有一滴一滴殷红的血,我闻到了街面上的血腥气。我知道革命在这儿升级了,心里不免有些慌神儿,好像我是走在梦里边,好像梦还在一层一层地包围着我。天若有情天亦老。我真不明白在我身边到底发生啥儿事。她,那个秀美的有二十来岁的姑娘或媳妇,她叫啥儿呢?年龄到底有多大?城里人还是城郊人?工作在哪儿?她到底独自坐在郊外的铁轨上干啥呢?七七八八,九九十十,我一股脑儿不知道。而且,当我看到街上战后般的景象时,似乎她在我脑里的模样也都模糊了。头发黑到哪一步,身子白到哪一步,脸儿秀到哪一步,双乳美到哪一步,谁能说得准确呢?一团乱麻如云雾,千头万绪理不来。从日近西山,到残阳如血,笔杆那么短的功夫,我们之间似乎没说几句话,就上演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场戏,这怎么会是真的呢?说出来你们谁能相信呢?可我和她在演着那腐化、堕落、惊心动魄的反革命的一幕戏儿时,这城里又恰在那个时候正演着革命的另外一场戏,把半个县城都打得偏瘫了。后来,我听说就是我在抚摸她的红脚趾甲那一刻,县广播站被人抢占了,舆论工具又回到革命者的手里边。
第二章 风云初记1 程岗镇的气息我是三天以后回到了我的故乡程岗镇。狂情暴爱和革命就这样暴风骤雨般地开始了。爱情与腐化,阶级与亲情,仇恨与斗争,理学与程家,法律与革命,革命与生产,忠于与愚昧,男人和女人,鸡巴与乳房,漂亮与丑陋,粮食与饥饿,父亲与孩娃,孩娃与母亲,男人与老婆,支书与书记,手铐与绳子,稻草和黄金,这些东西,说到底全是敌敌畏。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真想把它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还要再在它们的头上撒泡尿。你们要是让我活着离开这地方,我回到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