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安五脏,疗痈疮。」少微忍不住笑出声,牵动伤口,额上渗出大滴的汗,心底却觉得舒缓些。「…兰秉,你心底只有医术麽?」兰秉低头思索,才道,「似无其他。」「我心底也只有花呢。」少微望着帐顶,「我想好起来,想寻访天下奇花。洛阳牡丹、云南大理,杭州荷,岭南梅…五柳先生的菊圃,不知安在…」「在我眼中,都是药材。」兰秉承认,「但我想在你眼中,应该是你最爱的,足以让你活下去的东西。跟我对病人是相同的吧。」少微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淡淡笑问,「那,跟我去洛阳看牡丹吗?」兰秉偏头想了想,「牡丹花期二十日,应该可以吧。我趁机去收购丹皮。」他稍微握了握兰秉的手,轻轻的叹了口气。
果然情感极淡,无心兰。
无心也好,也好。不然同为男子,又能如何…他凭什麽强留这淡漠的风?
***第二十天,兰秉疲倦的坐在床头,看着生命之火渐渐熄灭的少微。
/奇/他要死了。
/书/再也不能分辨他的脸。兰秉轻轻擦着他额头的薄汗,呼吸极慢极慢,几要气绝了。
其实,到这地步通常兰秉就会放手了,让病亲围绕,让病人好好的走。
但这是一个让他太感动的病人,元气早散,支离破碎的病人。兰秉的手术和处置都没有问题,他并不懊悔自责。会导致如此结果,是病家的愚昧和少微耽搁太久。
他没有足够的体力挺过去,而血毒肆虐,医药罔顾。若不是兰秉用针强度的护住心脉和脑子,恐怕早废了、死了。
但少微坚强的熬了这麽久,用这麽不可能的虚弱熬到今天。让兰秉这样敬佩,敬佩到很想认出他的脸。
少微睫毛微动,睁开一条眼缝看他,手指轻颤。兰秉已经习惯他的肢体语言,握住他湿冷的手。
他费尽力气,脸颊带着回光返照的病样红晕,几无可闻的说,「…洛阳。」眼神依旧清亮、坚定。
兰秉望着他,良久方道,「明年洛阳见。不见不散。」终於下定决心。
少微扯了扯嘴角,却窒息得吸不到空气。他痛苦的抓向自己的喉咙,却徒劳无功。
兰秉抓住他的手,固定在少微头侧,「朱公子,相信我。且恕我无礼。」他将唇贴在少微乾裂卷皮的唇上,像是温冷的玉。甚至他的舌尖伸到少微的嘴里,惊得这个未经人事的病公子忘记抗拒。
像是很久,又像是很短。他只觉得心魂都飞於九天,不知身在何处,只觉一丸清凉随着兰秉的舌尖塞入他的舌下,忍不住哽了哽,兰秉却用一指抵住他咽喉,「别咽下。咽下我必死无疑。」兰秉用单手抓着他两只手,几乎整个压在他身上,一指轻抵着咽喉。他的脸不禁越来越灼烫,又羞又怒,「你…」但他没办法出第二个字。舌下的清凉变成烈火,直接烧入他的血中,几乎让他气绝。他终於明白为什麽兰秉要用这样尴尬的姿势压制他,不然他一定竭尽所能的往墙上砸去,只要能够摆脱这种致命的焚烧就好。
兰秉一直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只有在他几乎要发狂的时候,用额头抵着他。
兰秉的体温非常非常低,简直跟冰没两样。
在他以为自己会被烧成粉末的时候…所有的痛苦像开始时一样迅速的消失无踪。浑身大汗,虚弱,却像是泡在热水里一样懒洋洋、昏昏欲睡。
所有的痛苦和疾病都已远离。他知道自己会好起来,终於终於,终於脱了病体。
「还我吧。」兰秉低低的说,「不能,别用手。我会死的…」他俯下头,从少微的舌下掏出那丸清凉,咽了下去。
他起身欲走,袖子一紧,少微神情复杂的看着他。满心想问,怕他不是人。但不是又如何?「…你认得出我了麽?」兰秉点头,「原来朱公子是这样的。」他微微笑,原本血气略薄的唇已经褪如白纸,「洛阳花开日,我必前往。」抽袖而去,就这样失去了踪影。
少微的病奇蹟似的痊癒,半年後就可行动自如,举家欣喜若狂,大宴数日。但他的心,却病了。一直都是冷的,怎麽样都暖不起来。
别了少微後,兰秉急急的往山中疾行,很罕有的施展了轻功。自从他立誓为医後,为了路途平安,於武也下过功夫。师父盛赞他是百年难遇的武林奇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倚赖得不过是「保命符」罢了。
直到无人可及,光滑绝伦的孤峰顶,他才瘫软的躺下来。
从来不曾用「保命符」干预他人生死过…这次是怎麽了?
但他,真的很想知道,朱公子到底长什麽样子。
发现自己再不能动,暗暗苦笑。将来想用「保命符」干预,大约也干预不得吧…真是太莽撞了。闭上眼睛,脸上开始附上水珠、成冰,峰顶渐渐起雾成霜,飘起大雪,将他掩埋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在胎儿时,已逢大难。他的母亲被开肠破肚,几乎将他掏出来…当了紫河车这味药。父亲亲手医治,但他心跳已经停止,母亲垂危,子宫重创,将来无再孕可能。
若不是轩辕国主遗留下来的一片龙鳞,入体代替心脏跳动,他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对这一切,他都很感恩。他居然能出生、活着,被父母宝爱,已经是绝大福份。
出生如此之不易,小小损伤,例如情俯萎缩,根本不算什麽。
他心底涌起淡淡的歉意,真不该如此卤莽。弄个不好,他就会死,让父母竭惮心力的苦意都化为流水,不知道让他们多伤心。现在龙鳞珠失去太多火灵,不知道能不能静养过来,亦是未知之数。
兰秉静静的昏睡过去。在他体内代替心脏,龙鳞化成的珠子,不断的吞噬温度,默默修补自身灵力。
於是那孤峰,缄默的飘了一年的雪,无人可近。
百花杀番外 无心兰 (完) @ 作者:蝴蝶seba
千片赤英霞灿灿,百枝绦点灯煌煌。(白居易 牡丹芳)牡丹花期甚短,一但花开,举城若狂闹牡丹。
历尽千红万紫,少微在一株白牡丹前停驻。满庭花艳,唯有这株白牡丹孤於水畔,自照自芳。管竹细细,透过水面而来,湖池潋灩。
牡丹花开日,伊人未来。
将养了一年,他奇蹟似的恢复了健康。竟从瘦骨支离宛如饿鬼的活死人摇身一变,成了风神秀逸,翩翩谦谦的佳公子。
脸上依旧残留着病弱时的苍白,但和阳一暖,就有淡淡霞薰。更显得眉眼极好,朗俊异常。但他饱受过重病折磨,大难余生,反而去了少年人的跳脱浮躁,显出有些沈郁的稳重。
虽然半生几乎都缠绵病榻,但他病中无事可为,只能读书,念了这麽十来年下来,倒也没让他花太多力气,就取了个秀才。
薄有功名,家财万贯,原本避之不及的人家,现在抢着把庚帖送进门来。
但他总是淡淡的,直言道,「不可共患难自不可共富贵。」轻轻的推掉那些亲事。
远来洛阳,朱夫人坚持不允。但他没说什麽,只是整理了行李,迳自启程。
死过一回的人,总是比较任性的。回去会被怎麽责罚,他倒不太挂怀。真正让他烦恼的是,兰秉会不会来,认不认得出他来。
像是回答他一般,分花拂柳,神情冷然的兰秉,带着那股隔绝而乾净的气息,让一园花闹尽默。
立定。兰秉微微淡笑,一揖,「朱公子,兰秉赴约而来。」只觉眼中酸楚,胸口发胀。整年冰冷悬着的心,终於暖过气来。真奇怪,这样冷然乾净的风,却让他暖起来。
「刘公子果是信人。」他亦一揖。迟疑片刻,却去执了兰秉的手。果然。他的心整个沈下来。见面就觉得他血气极亏,唇无点色。触手更冰冷无温,像是湃在冰里的玉。
兰秉想将手抽回,「仔细冻着。」少微却拉得更紧,试着捂暖。
相对无言。
良久,少微方低声,「兰秉,刘丞相无子,唯有一女。」兰秉轻叹一声,「无心者何别也。自习医後,我已绝钗裙,改钗为弁。」「何以故?」兰秉沈默了一会儿,轻轻一笑,「我不想只看女人的病。这天下的人可多了,只看一半人口…太狭隘。」很兰秉的回答。少微淡淡的笑了。即使是女子,他又怎麽困,何以困这乾净淡漠的风?是不是女子,又有什麽不同?
「再邀你看花,你可愿来?」少微和他并肩看牡丹,执着的手没有放,极轻的问。
兰秉微讶的看他,踌躇片刻,「朱公子自要成家立业,同赏之人甚多,何须邀我?」「不管那些,我只问你来不来。」他很执着。
兰秉低头良久,淡悲一笑,「来。」相聚十日,只是执手赏花,少言寡语。偶发谈兴,少微论花,兰秉谈医,有些鸡同鸭讲,却又异常的和谐。
城外相别,兰秉一揖到地,少微折柳相赠,他接过来系於车辕,便赶车驱马而去,并无回顾。
少微却站在城外看着他,直到拐了弯,遮了身影,还站了许久许久。
如此三年,一年只有三五回会面。兰秉萍踪不定,少微也忙着主掌家业,并且做着花卉买卖。但朱家生药铺子遍布天下,要寻兰秉的踪影不是太难,往往可以因此接到少微写的信,只是兰秉没有回过。
或许是困惑,或许是淡哀。他深知自己的问题,无心伤人反最深。可以的话,他不想伤害自己的病人…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麽要跟病癒的病人执手赏花。
他也不明白,明明赏花没有什麽感动的情绪,却让病癒的朱公子握着手,就有情绪。
所以他不回信。
或许,兰禀的情感非常淡,淡到观花无感的地步。但他比一般人要聪明、理智。
他深知这世间的礼法,才能小心翼翼的不去碰触,尽可能活的像个正常人。
要像个正常的姑娘出嫁服侍公婆、相夫教子,他做不来,害人害己。他的父母都知道他的问题所在,所以才容他改换装扮,当个男人。
朱公子…他不懂。爱慕他的人不是没有,男或女。但他都能去而不顾,心底无丝毫萦怀。只要一小段时间,这些曾经的病人就会忘记他,对面不相识。
只有这个人,朱少微。他甚至淡淡的说过,他要尽早独立,好能自己造个园子,让兰秉来赏花、住下,行医。
明明兰秉不能回应。
直到有一天,五年都已经过去,他的修业旅行结束,返家与父母相聚。
他接到少微的信。里头只写了两句话。
随信附着园子的地契、钥匙,和一盆没有心的兰花。
看了许久许久,他沈默的坐在黑暗中。想着那双灼灼的、怎麽都不肯放弃的眼睛。
第一次,他回了信。他捡了一块「当归」,封在信里,让来人带回去。
等少微接到这封信时,他坐在刚完工不久的园子,听着竹风。拈着那块当归,他微微一笑。
五年。为了留下这洁净的风,他花了五年的时光。
幸好是女子,阻力比较小。他想。但若是男子,好像也没什麽不同。
是兰秉就可以了。
是那个淡漠的大夫,带着冷然的傲气和执着,隔绝又乾净的风,就可以了。甚至有没有心,也不重要。
他有就可以了。
对着月,他低低的说,「兰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就是他信里的内容。
握在手心的「当归」,就是那朵无心兰最尽力的回答。
(无心兰完)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