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借你的胆,让你来坏我的事。是你那阴魂不散的主子么。”韩焉甩手,听由华容坠地,衣摆落到了跪地的流云眼前。
流云低头:“小的和华贵关系非常,这个大公子想必知道,所以借胆给小的不是别人,而是色心。”
韩焉冷哼,拂袖高声:“外头人听着,给我再送一只木桶进来。”
华贵闻声怔怔,将那柴刀举高,摆了个预备拼命的姿势。
“大公子可知道林落音。”地下流云猛然抬头:“可能大公子不知道,留下华容性命,就是对林将军施了大恩。”
韩焉顿了下,这次没有反驳,回身看了看他,终于将手垂低。
皇宫一片静,死静死静。
窗外漆黑一片,夜风如兽四窜。
偌大个殿堂空空旷旷,当今天子只能看着随风摇曳的火苗,解闷。
黑暗里有脚步声靠近,皇帝起初并不介意,而后他越听足音越觉得不对,倏地回头。顷刻泪水迷了眼,他又狂擦眼泪,死睁大眼,盯着来人,不是错觉,真的是韩朗。
他冲过去,一把抱住,扎进那人怀里,温暖如旧,韩朗没死!
“皇上,臣是来道别的。”
“你还在生我的气?”皇帝停止抽泣抬脸,忙手划询问。
可惜该懂的人,却波澜不惊。
“我错了。”皇帝做着同样的手势,一遍又一遍。
“皇上是从未想过,能将毒药换成假的吧?”韩朗问话出口,少年天子顿时颓然垂下手,痴望冰冷的大理石地砖,明鉴如镜,映着韩朗的笑容。
“陛下,当韩朗是神,还是当时真想杀韩朗,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那杯毒酒可以说彻底让韩朗寒了心,他们再也回不到原点了。
“那月氏国犯境,你也不管吗?”小皇帝周怀靖猛地再抬头,手语的双手颤得厉害,“只要你回来,你官职俸禄可以再升的。”
韩朗闻言一愣,摇头苦笑,“陛下,韩朗从来就不是什么忠义之士。”多少个日月相守,心居然如此遥远。
“我可以告诉韩焉,你还活着。”
“我不怕死,却不希望来送死。你告诉了他,又能如何?”
皇帝不管一切,死死环抱住韩朗,双手紧扣。
韩朗嘴角勾笑,突然出手点住了皇帝的穴道,亲吻他的额头,每亲一下,就掰开他的一只手指。至始至终他脸上的笑容没减一分,却也没增那么一毫。
“皇上要记得,往年单单苏州一府就能交粮二百万石,超湖广以下任何诸省,浙江、江西二省相仿,无论发生什么,粮草供备一定要充足。”
“西南括疆顺利,表面人口众多,却不太稳定,抽丁参军,要慎重三思。”
皇帝喉口咕隆发声,泪一滴跟一滴淌下,滴滴落在韩朗手上,韩朗笑笑,用袖帮他把脸擦拭干净。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臣请告退。”
从来对他的君臣大礼,韩朗一向不够上心;如今真有了这层心思,算是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行礼参拜一完,韩朗果决地站起身,向外走去,未曾回看一眼。
风里烛台残火乱晃,挣扎了许久,“哧”地熄灭。
那黑暗好像无边无际,将人心最后的光亮都要吞没。
皇帝退后,觉得胸口空荡,好像心脏已被韩朗顺手摘了去。
恐惧象蛇一样冰冷,盘上了他心,又升上他咽喉,好像一把绝望的剑,居然一下砍断了他喉咙里那把大锁。
有气流在喉管里嘶啸,从受惊吓失去声音那天起,已经整整六年,他没有试过这种麻痒的感觉。
“韩朗!”
黑暗里突然发出一次嘶哑的喊声,随后又次转为呜咽无语,最后在殿堂的回声中归于宁静。
这一声,叫得实在是——太迟了。
韩朗再见华容,昏迷的青葱平躺在床上,看着倒挺安详。他捏了捏华容凉凉的鼻尖,“真笨,就算招出是我,他又能把我怎样?”
这回青葱不争气,居然没醒。韩朗也不再弄他,走到床尾,伸手将薄被撩起,见双脚已经包扎妥当,白条结实包着两条小腿,一葱二白。
韩朗皱眉,抽出防身的刀,割开白布,动作勉强可以称上轻手轻脚。
拉开布条,里面粉色肉馅马上呈现在他眼前,粉肉没沾上一丝人皮,也没有一滴血,没半分血淋淋的感觉。比菜市场没皮死猪蹄胖还干净,唯一证明还不是死肉的是,小腿肚还能因痛觉,不自觉地微微抽动。
韩朗呼吸起伏,轻问站一边的华贵和流云,“你们涂过止血药?”
流云点头。
韩朗摇头,带着懊恼,“这伤可能不能用止血药。”
华贵瞪韩朗,竭力压低嗓门,明显不服,“不用药,见他流血到死吗?好不容易才让血止呢!”
韩朗皱着眉头,横了他一眼,拿起刀,就在华容小腿上划了道口。
“你做什么!”华贵放开嗓门,人向前冲,却一把被流云拽住。华贵扭头转瞧流云,“放开我,他又不是我主子。”
流云抬起下巴,示意华贵看仔细。
华贵脱开流云的手,看华容的脚,半滴血都没流出,“怎么会这样?”
韩朗抿紧嘴,又深划一刀,出刀入肉那刻,另只手指抠进伤口,并使劲想拉什么。终于,他拉出一条带血的绿色草条,还没拉出多少,草带突然断裂了。一小段徒留在韩朗手上,其余像有了意识,迅速地缩回伤口,卷带起血滴,又钻回肉里,依旧滴血不剩。
华贵张大嘴好半天,最后红着眼,急得双脚直跳,“那怎么办?杀千刀的!”
突然,韩朗起身出手,抠捏住他的喉头,恨恨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把这舌头生扯下来。”制住华贵,韩朗又忙扭头对流云道,“你去弄条狗,在接近伤口给我放血,越多越好,骗那鬼玩意出来,一出来就用刀砍断,越多越好!”
流云自知情节严重,毫不迟疑地冲了出去。
韩朗这时才松开手,对着已经半傻的华贵道;“你给我留在这里,我要出去次。”
韩国府。
会客厅房门大开,其内只韩焉一人坐于主位。
“我刚刚还在猜你什么时候来?”韩焉见到该等之人已然出现,得意啜口茶。
“把用在死士身上的药,给华容享受,恐怕太浪费了吧,大哥?”韩朗不客气地踏进门槛。
韩焉努嘴赞叹,“你以前刑部尚书,真没白做,居然识得。那贱货,不是不怕疼吗?瞧,这草对他多合适,可以一辈子都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
箭血草,见血就欢。未遇到止血前,可做刑草。但一旦碰到止血药剂,就能存在伤者体内,逐渐攀附到脑,破坏掉人的各种触觉,韩焉以前手下死士皆用这药,再残酷的刑法,身体也不会产生一丝痛觉。
“这样行乐也没快感了。”韩朗明显不赞成。
“这要怪你,来得太迟了。”韩焉放下茶杯冷笑。
“哥,我没时间和你叙旧了,解药呢?”韩朗直截了当。
“要解药,可以。你跪地,求我啊。”韩焉将身后靠,直视自己的弟弟韩朗。
“好!”韩朗也不含糊,当真给韩焉跪下。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算什么!”出乎意料地,韩焉反而被激怒,他不自觉地起身。
“我视黄金如粪土啊,大哥。”韩朗扬脸一笑,没想韩焉已经冲到他跟面,挥手就是狠抽一记耳光。
五指山,立刻纵横在韩朗的一边脸上。
“他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你……你这样子对得起韩家的祖宗吗?”
韩朗伸舌尖,将嘴角的血舔干,没心没肺地露齿一笑,“祖宗是什么,挖出来看看啊,还不是一副白骨,加上一棺材黄土?我怎么就对不住了?你拿韩朗牌位出去问问,哪个不承认我是韩家的奇才!再说,你是兄,我是弟,跪你也不算什么。”
“你,你……”韩焉没想到韩朗回归多年前的本性,顽劣依旧不减,“迟早有那么一天,你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被将离毒死。”韩朗直爽一句,让韩焉哑然,心被闷捶了一重拳。
“大哥,我都快要死的人,只想脱了官袍,卸了责任,一身轻闲地渡过余生,诈死虽然是下策,但是我没觉得哪里不对!”
韩焉寒脸归座,半疑半信道,“当真?”
“大哥,你该知我贪乐,你只要饶了华容,余下的事我再也不管。”韩朗难得露出真诚的笑容,无比真挚。
“你自废了武功,我就信你。”
两天后,是死韩朗出殡入土的日子。也不知是谁捣乱,仪仗队一出寺门,路上就有人放起烟花。
虽然是青天白日,却还是能看出璀璨异常。
一辆牛车,在山路上缓缓而行,与仪仗队背道而行。
“主子,按计划我们不是该向南走?”车棚一旁流云困惑,他们的目标居然改到了北方。
韩朗扇着华总受的招牌扇,别了眼还在睡觉的青葱,莞尔,“天要转热了,南方燥热,不适合某人生存。”
流云了然,忽然见华容眼皮微动,识相道,“小的还是陪华贵赶车,比较好。”
韩朗施施然地拍华容的脸,“你的眼皮也该争气点,睁开来,陪我看完这场焰火。”华容还是闭目,不醒。
“如果你看到这烟花,一定认得。可惜以后看不到了,据说那老板瞎了,再没可能有福气看你抛媚眼了。”
火雨在高空逐渐散去,一场繁华终于在他眼里落尽。
落花飘零,山径路上还没乱红一地,车痕两道逶迤却已直通天际。
“我果然适合如此绚丽地退场。”韩朗欣然收扇,将扇拍手心。
第二十五章
马车载着四人,两攻两受,一路北上。
有钱又有闲的玩乐生活,滋味自然是绝顶的逍遥。
华容脚伤渐渐有了起色,还不能走路,却能坐在车窗口,眉花眼笑地看窗外风景。
杀猪地追打买肉的,小媳妇怒冲妓院找家郎,不论大戏小戏,他一律爱看,扒窗边很是欢喜。
韩朗也很有兴致,一路和他打赌。
今天打的第一个赌简单,是那个嚎哭的小孩能不能要到他的糖葫芦。
华容赌他要不到,结果赢了,纹银百两。
那厢韩朗的嘴开始扁起,边付银票边嘟囔:“这家肯定是晚娘,没见过她这样的,小孩哭成这样,鼻涕三尺长,她还是连根糖葫芦都不肯买。”
华容咧嘴,将银票摊在车板,很仔细抹平,然后又很仔细对折,塞进袖管,这才比手势:“那是因为他的牙,王爷你没见他张嘴吗,没看见他那口黑牙?门牙都快烂没啦!”
韩朗吃瘪,恶狠狠剜他一眼:“赢个一百两就笑成这样,小心你门牙!”
“对了,除了爱钱你还爱什么,有没有高雅点的趣味。”
“有。”华容坚定点头:“吾还爱看佛经。”
“看佛经领悟当受则受是吧。”韩朗笑一声,眼珠翻起:“除了这个就没别的?爱不爱赏花,咱这正好到了洛阳,还正好牡丹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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