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后不住地落泪,高嬷嬷上前踌躇着劝道:“娘娘,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还是节哀吧,您自个身子也不太好的。”
皇后一双秀美的丹凤眼微微红肿,泪痕莹然。此刻她看上去较平日苍老疲惫许多,眼角细密的纹理,两靥因年岁而松乏的**,在今夜明亮的灯光下,纤毫可见。
“也不全然是她。”皇后抹去一滴已在腮边摇摇欲坠的清泪,“只是……我……想到了嘉瑞……”
嘉瑞公主,我感觉心尖微颤一下,皇后提到嘉瑞时,用的是“我”,而不是高贵疏离的“本宫”。
皇后本是王氏女子,王氏是帝都中显赫的名门贵族。据老宫人说,皇后尚在闺中时,与嘉瑞公主甚为交好,情同姐妹。公主远嫁北奴时,那时已为丰熙帝妃子的皇后悲痛欲绝,亲自为公主送行时,落泪千行,悲痛此生再相见,遥遥无期。由此看来,宫人闲暇时的所言不虚。
高嬷嬷应是最明白皇后心事,亦是老泪纵横,叹道:“娘娘又想到公主了……”
皇后像是触动了情肠,她一双盈满濛濛泪水的眼眸像是在看我,但更像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良久,望着正殿中鹤顶蟠花的冉冉火光的烛台,空茫地叹出一句:“身处乱世中,女人是最容易被牺牲的,嘉瑞如此,婉吟也如此……”
“公主她……”
我当时温驯乖巧地伏在皇后膝上,抑制不住地感到一惊,不曾想过最为温和识礼、沉静典雅的皇后,竟会说出这般的话,声音中隐隐透出勘破尘世的疲惫。
“她临走时口占一绝,妾身肠断日,孤老看归鸿。”皇后眼中点点泪光盈睫,“她还未等到孤老就……”再往下她已是泣不成声,在喉间哽咽下的话语尽数化作悲婉哀恸的泪滴,零落地浸湿了手中的素白丝帕。
妾身肠断日,孤老看归鸿。我本是无泪,但是整个凤仪宫中压抑低沉的气氛,不禁令我也渐渐从心底氤氲升起悲凉。皇后的悲恸,是为曾经的金兰之交嘉瑞,并不是全因为婉吟。
“红颜早逝是悲,孤老塞外亦是悲。”我抬头看着皇后,由衷道,“但是……后者……至少是一种解脱。”
皇后凝视着我的眼眸,唇角浅浅一抹笑意绽如风中玉兰亭亭,“本宫就是这样虚假地安慰了自己多年……解脱……的确是解脱。但是……她若是活着,本宫心中就始终可以存着一丝希冀,此生因缘际会,说不定还能一见。”
“可是现在天人永诀,就是想凭吊,却连个孤坟也没有。”尽管竭力克制,皇后眼中依稀可见内心剧烈的情感翻涌,“你知道吗?在皇陵中也不过是她的衣冠冢而已!”
其妹嘉瑞公主的遗骸不能归葬皇陵,于丰熙帝而言,亦是此生大憾。
我依然只能是沉默,婷婷袅袅的烟气从狻猊熏炉中徐徐喷出,苍白的烟气将室内熏绕得恍然不真实。在正殿半空萦回不散,仿佛郁积了一层沉沉阴翳。
皇后问道:“颜颜,你为嘉瑞作传时,可知道她的闺中之名吗?”
我心中有小小的愕然,广为世人所熟知的是公主的封号,嘉瑞,嘉本意美也善也,瑞本意瑞桢祥瑞,是两个极尽美好的字,拥有它的人,同样是被世间赋予了许多光华。但是公主的闺中之名却鲜为人知。
我正欲说,皇后已是先我一步道:“旖尘。旖旎的旖,尘埃的尘。”她有一丝的失神,自言道:“有谁能想到,尊贵的皇朝第一公主竟是用最纤细,最卑微的尘为闺讳。”
“但是……尘儿……”皇后收回思绪道,“颜颜,你知道吗?在你之前有过两位资历更深、位份更高的女官为公主作过传记,但都不能令皇上满意。甚至……一次皇上还动了怒气?”
我点点头,“是,以前那位崔尚宫好像因为提及了公主在闺中的一些事,所以才惹了皇上发怒……”
皇后脸颊上尚有浅浅的泪痕,“尘儿当初本是不想远嫁北奴,因为她那时已寻到了愿意执手一世的至爱,是的,尘儿深爱那个人……”
“皇后!”高嬷嬷霎时震惊,脸色变作煞白,顾不上主仆之礼颤声打断道:“……皇上……严令不准……再提起公主未嫁时的旧事……您……您怎么……”
皇后神色依然淡定,方才那般的恸哭之后,泪水将她的眼眸冲刷得透出隐隐清绝,她缓缓道:“本宫又不是在他面前说,当着颜颜的面应该不碍事。”
我朝高嬷嬷颔首,示意她放心,皇后则是悠悠继续道,“一生的至爱难寻,可是,她为了哥哥的江山,亦是胤朝千千万万百姓,还是毅然踏上了北奴的迎亲花轿……”
我感觉从心底蔓延来锥刺的痛楚,我谙熟嘉瑞的生平,却不知她为世人称颂的远嫁背后还有这样的隐痛。
“那么公主的至爱之人……”我犹豫着问道。
皇后并不回答我,秀丽的面容冷静下来,“崔尚宫在传记中涉及了此事,所以那日皇上才会怫然作怒,斥责记录如此绮艳韵事,有损公主闺中清誉。”
我惘然不解,看着皇后问道:“为家国而舍至爱,不是更显得公主高风亮节吗?”
“但是……他不觉得。”皇后喃喃道,纤指柔柔地捋了我鬓角的发丝,轻责道:“其实本宫看来,崔尚宫的文辞比你要老练、通辟许多。可你这丫头拈轻避重,有意绕开不说,通篇的都在歌功颂德,本宫若不是与嘉瑞相识,看了都要以为她是神女了。”
“无人怎的来说,尘儿的一生算是可惜了。”皇后眸色黯然道,“当初北奴王歌珞派人向帝都,宣言若是和亲,非天下皇族的嘉瑞公主不可。”
“哦。”我问道,“那么他是仰慕公主的盛名吗?”
皇后笑得苦涩,“若是这样,尘儿还不会太苦。”她的声调蓦地一转,悲愤道:“北奴王是在向高氏皇族挑衅!你们的皇朝第一公主,我—视之如敝屣!所以他待尘儿不是很好。”
她的话如重锥般一字一顿地打在我的心壁上,你们的皇朝第一公主,我视之如敝屣。
“这样……”后面的话全部绵延成一声叹息。
我察觉皇后神色稍解,心头亦宽慰些,仍是诧异不已,皇后今日为什么会无端端地反复提起嘉瑞公主,难道真的是因为婉吟的事触动了情肠,由感而发。
此时,听见宫门沉闷地“吱嘎”开了,零星的碎语几句和衣衫窸窣后,一位身披缟素的宫人恭谨地进来禀报,皇后端正容色,已然恢复一国之母的威严。
那宫人恭敬跪下道:“娘娘,嘉叶长公主已入宫。”
“她来了。”皇后旋转着左手小指上一枚通心翠镶银戒指,淡淡说道:“全部交给贵妃处理,本宫不想管这些事。她若是有怨尤,去找贵妃,或者她的皇兄,不要到本宫这里来。”
“谨诺。”那宫人应声碎步退了出去。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一部 昨昔碧落云如雪6
章节字数:3633 更新时间:10…04…03 17:08
我漫意环视殿中,此时已近三更,透过雕琢繁复的菱花窗格,爽天如水,玉钩遥挂,乍露冷风清庭户,罗帏色黯灯花结。
飘忽地传来通明殿众僧彻夜超度的声音,似乎又平地而起异样的响动。我感到一阵寒栗正想要察看,皇后却在身后唤住我:“颜颜。”
我转身,强颜道:“娘娘,外面……”
“颜颜,你过来。”皇后挥手示意我走近,一指旁边桌案上的纸笔道,“本宫要你为婉吟写一篇诔文。”
风袭过树枝而簌簌,外面异样的声响犹如困兽嘶吼,我听着只觉得莫名的阴影覆盖在心间,莫非宫中又出了什么事吗?
“娘娘你听外面……”
皇后罔若未闻,“最好尽快。”
我无奈地坐在桌案前,手执笔,面对摊开的洁白玉帛纸。我此时情绪不宁,脑中乱糟糟的,根本构思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今夜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惴惴不安,就好像将我瞬间丢进迷雾中,左突右冲地找不到出路。我执笔半响,纸上才落笔两行: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因着心底不时地有激流涌起,两行字写得潦草凌乱。婉吟已自尽,和亲的公主必定要改选他人,那个人会是端雩还是另一位郡主?皇后向来聪敏女子,她今日无端反复地提起嘉瑞公主,难道是在暗示我什么?她为什么不直接说?
皇后说,当初北奴王娶嘉瑞,完全出自羞辱高氏的目的,得到之后就弃之如敝屣。
我瞬时怔住,心中如焦雷落地,暴雨流注。
手中的毛笔骨碌碌地掉在地上,玉管与地砖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皇后。”我重重地跪在地上,眼中含泪盈盈地看着她。
“颜颜这是做什么?”皇后愕然,俯身要扶我起来,“好端端地跪在地上。”
我执拗地不肯起来,而是朝她拜了三拜,泣声道:“母后。”
皇后神色动容,如母亲温柔对女儿一般,手指抚上我的面颊,“难得你会喊我一声母后。”
我紧紧地抓住她的衣襟,身体却不住地颤栗,低低道:“看在我喊您一声母后的份,求求您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否则您为什么要反复提到嘉瑞公主?”
皇后料不到我会这样说,神色惊变,“颜颜。”
我轻咬下唇,恭谨地再拜。
待我磕到三下时,皇后伸手按住我的肩,她神色悲婉,一如刚才心肠揉碎地凭吊嘉瑞时一般,我含泪看着她,泪光盈盈地却倔强地不肯滑落。
皇后勉强笑道:“颜颜,今日北奴的迎亲使正好抵达皇宫。”
我凝视她每一处细微的神色变化。
“随同带来的还有他们汗王的亲笔书信,说要一定要呈到奕槿手上……”皇后似乎说不下去一般。
我不由屏息,“在书信中……”说她沉默地拾起那支掉落在地上的笔,在地砖上一笔一划地写到:
欲解燃眉,唯有颜卿。
我瞪大眼睛看着地上的八个字,郁积已久的疑虑恐惧的脓血终于被尖锐地挑破。整个人像是瞬时被浸入冰冷彻骨的寒水,一种莫名强大的力量紧紧地攫住了我,将我从冰冷的水中反复地狠狠浸入又狠狠地拎出。
耶历赫,他竟然向奕槿索要我。
皇后无奈苦笑,她的眸子正好对上我此刻惊涛骇浪的眼神,“他说除非是颜卿,否则和亲的一切事宜免谈。”
我再也抑制不住,灼热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滚落在茜红纱上,洇湿出铜钱大的暗红痕迹,点点宛如红泪。
“那么……”我错乱地抓紧了皇后的手,“他打算怎么做?”
这个他,我与皇后心照不宣。
“是留我?”
皇后亦是摇头,“我……不知。”
“还是把我给他,来换一朝一夕……苟安?”我声竭般的追问,“如皇后所说一般,身处乱世中,女人是最容易被牺牲的,嘉瑞如此,婉吟也如此……现在,我也要如此?”
“于父皇,不可失一个孝字:于皇族,不可失一个信字:与家国,不可失一个忠字。”皇后的话虽极轻微,但我听来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在心头来回的割。
皇后蹲下将我揽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