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兴许是走累了,在池畔突起的一块黝青大石上坐下。早有侍女眼疾手快地铺上厚密的绣褥垫子,唯恐让我受凉。
“玉笙。”我的视线依然不曾离开那一汪碧玉似的池水,喃喃道 “我……是不是来过这里。”
这两年多来,除了奕槿之外,我极少跟别人说话,玉笙乍一昕我问她,竟愣神片刻刚反应过来,轻声道:“奴蜱不是很清楚,不过这皇宫中,小姐很多地方都应是去过的。”
我淡淡应了,坐在石上朝下看,明澈的池水中映着出一个稀薄消瘦的倒影,是我。冷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座石刻的雕像。
此时,水中一尾红鲤悠闲地游来,张开铜钱大小的嘴吞吐着气泡。我忍不住想伸手去拨弄底下的池水,却被身边的侍女惊呼着拦住,“娘娘,这池水太凉,实在沾不得,您若伤着了,皇上怪罪下来,奴婢可是万死都承担不起!”
我意兴阑珊地缩回手,那些人皆是昕命于奕槿,整日提心吊胆地看着我,生怕我会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宸妃姐姐,原来在这里。”语笑轻灵,我抬首间正看见灵犀曼步走来,她今日身着浅葱绿薄烟纱衣,底下漾漾地散开翠纱凝露百合裙,臂间挽着屺罗翠软纱,素颜清净,峨眉淡扫,一双灵眸剔透如昔,倒有三分“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的意境。
她身量纤纤,行走时步履格外轻盈。刚刚还有些远,宛如碧蝶轻盈地穿花拂叶,不消眨眼功夫就含笑俏立在我眼前,一直安静立在我右侧的女医晦奴,苍黄衰老的脸上霎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之色。
灵犀端详我的面庞,悠然叹道:“姐姐精神尚好,只是这面色过于苍白了,想是虚不受补,血不归经啊。”
她话落,我旁边有人的嘴中发出轻微“嗤”的一声,我知道那是晦奴。但灵犀真是一分都未说错,我气血亏损早不是一日两日,无奈身体孱弱,肠胃单薄,根本承受不住那些大补的药材食材,多年来唯能循序渐进地用温养之药。
我徐然笑道:“你说得不错,这面色苍白得连我自己从镜中瞧见也害怕。不过都两年半了,一直如此,想必以后也不会好了。”
我身下的那块石头极大,她落落然挨着我坐下,那双眸子灵动如珠,笑道:“姐姐,何必说这般消极的话。妹妹心中可一直念着姐姐能跟皇上厮守一世,携手百年,活到七老八十、鬓发如银的时候,还能看着满堂子孙,共享天伦。”
我唇角浮起浅笑,宛如千鲤池中的涟漪,“我怕是没有七老八十的命了。”
灵犀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线异色,但片刻被那轮深邃剔透的眼珠吸得无影无踪,她凑近我耳畔,幽幽地细声道:“你知道么?曾经有个人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看她当初的样子的确是活不长了,可是她现在亦是活着,只是不知道好不好罢了。”
她的话极轻极轻,仿佛冬日里领口细密的风毛拂过脖颈的感觉,我侧首含着讶然看她,而她却是粲齿一笑,面朝那些侍女们,大声地打趣道:“姐姐爱说笑,皇上不是万寿无疆么?姐姐何必感叹会没有七老八十的命。”
那些端正立在旁边的侍女们都忍下住笑了。
我默然看着她们,笑意如春,好像唯有我一人的是面容清清冷冷,一句话竟是想都未想地脱口而出:“他是否万寿无疆关我何事?”
轻绵无力的一句话,让那些侍女的脸色瞬间都骇得煞白,她们一个个皆是声音打颤,牙齿哆嗦地劝道:“娘娘,这种大不敬的话可是万万说不得!说不得!”
一贯恬然自若的灵犀的神色亦是变了变,随即如常,烟眉欲横地嗔责道:“看你们一个个急成什么样子。本宫刚就说过,姐姐不过爱说笑罢了。你们都退下,少在那里一惊一乍地打扰本宫和姐姐说话!”
灵犀说笑的时候说笑,若训斥下人时,亦是颇有几分令人不敢违逆的威势。
我点头示意,那些侍女都噤声退下,唯留下玉笙和女医晦奴留在我身边。
我身着梨花白如意云罗裙,肩上罩着一袭孔雀绿翎披风,绎紫色的丝缎将纤细的腰堪堪地束住,柔软云袖下露出半截纤细的手臂,皓腕上戴着一只玉镯,其上凝光的红点胭红鲜润,颗颗状若相思子。
灵犀目色漫意地扫过那玉镯一眼,柔声道 “姐姐,其实表哥真的对你很好。”
千鲤池畔多植苍松巨柏,葱茜茂盛的树冠间隐约可见远处的殿宇森繁,清脆婉转的鸟鸣声间或传来,经历层层数枝林叶的过滤,空灵邈远得有些不真实。
我腰间绎紫色的丝缎一搭一搭地拂过裙角,良久,启唇时,齿舌间有些干涩道:“是……很好罢。”
灵犀妙眸流转,眼角落漆般极小一点黑蜷,亦是盈盈灵动,说道:“表哥深爱姐姐,婉辞旁观者清,看得出姐姐对表哥亦是有情,不过请姐姐莫介意婉辞的身份,而与婉辞生疏。说实话,婉辞轩彰八年入宫,虽身居高位,但常在太后身边侍奉,名义上是帝妃,事实上应算是太后跟前的人。”
我凝眸看着池水出神,淡然道;“你多心了。”
灵犀笑道:“按宫中祖训帝王每隔三年选秀,上回选秀本是轩彰十年,但表哥因滇南战事为由而延后,一直拖到十一年开春,也不过随意点了几人虚应场景罢了。其中缘故,婉辞不用说,姐姐必然也明了。”
我转头看她那张素洁如月的脸,姣好的面容上两弯娥眉色若远黛。
她接着说道;“表哥登基十余年,膝下子嗣不广之事想必姐姐是听闻过的。当年就是婉辞向表哥进言填埋扬碧湖,御苑中的扬碧湖地处皇城正西,乃是八卦离位,离位属火,而扬碧湖水扑离位之火,致使皇嗣香火不盛。理应填湖为丘,上建道观,内设一座三丈高福寿绵延青铜大鼎,熊熊火焰日夜不熄,方能保皇族香火旺盛。”
灵犀伸出玉纤理着额前吹乱的发丝,青葱素指滑过眼角,不偏不倚地点住那堕泪痣的位置。令人眼神泠泠地一错,恍如是她的一颗幽深的眼珠阖上了。
“当年表哥依我之言,随后一年宫中果然多闻啼声,毓妃诞下四殿下,熙贵嫔诞下颐蔚公主,而冯昭仪诞下颐柔公主。宫中骤然平安地降生一子二女,这是轩彰开朝以后,从未有过的盛况。”
我笑意敷衍,“妹妹果然是奇人。”灵犀既然能得到谪仙人清虚子的青眼有加,破例收为弟子,必然不是寻常女子,而奕槿与先帝一样崇敬道学、信任术士我亦是有过耳闻。
“承蒙姐姐如此褒美。”灵犀仅是倩然而笑,“不过现在,那座福寿绵延青铜大鼎中的火,燃烧得再旺再盛恐怕都……”她话锋陡然一转,硬生生地将后半句话掐灭了,接上一句道:“都不及祈求姐姐身体早日康复,好为表哥诞育子女,增宫闱之祥和,添天下之喜庆。”
我念及前事,不免淡然叹道:“怕是难如妹妹良缘。”
千鲤池碧水粼粼,冰沁入心。幽凉的感觉渐渐地覆上心壁,她极尽话语委婉,但言下之意,我怎会昕不明白。奕槿在我身上投注的心力过多,又因为我而疏远其他嫔妃。最要紧的是,以我的体质难以侍寝,就算侍寝而强行有孕,也是断断生不下来。奕槿此举于皇嗣不利,而灵犀长久侍奉在太后身边,的确不似一般的宫妃。她处事一贯清逸出尘,不大理会宫中闲杂诸事,今日她如此说,泰半是在转达太后的意思。
果然,她见我半响无言.只道我是心绪黯然,劝道:“姐姐,请见谅,婉辞是为完成他人所托,绝不是存心要冒犯姐姐。姐姐尚年轻,来日方长,子嗣之事,必有后福。”
我正想说话,忽然从胸臆间逼出一阵咳嗽,用素帕掩唇咳了几声,道;“这眼下都捱不过去,谈什么后福不后福。”
“姐姐,太后是婉辞的亲姨母,婉辞十三岁的时候就到姨母身边,是姨母收留了我这名孤女。为报此恩,婉辞愿长伴姨母身侧,也从未敢拂逆姨母的意思。”灵犀看着我,字字恳切地说道。
“孤女?”我顿时惊诧地道,“你不是出身上官氏么,怎会是孤女?”以前我听奕槿略略提起过一次,上官婉辞其母亡,其父健在,在朝中官拜御史,她上官门楣尚存,除父亲外还有好几人兄弟姐妹,怎会是她口中所言的孤女。
“姐姐不知婉辞的往事。”灵犀眸心莹莹之光,如若是深谷幽兰衔着一抹彻凉的清露,她轻轻握住我放在石上的手,我的手冰冷,而她的手心透出淡淡温热,温润的触感如蓝田暖玉,“自婉辞出世后,就有相师批断,我是克父伤母的大凶命格,乃是不祥之人。落地时起就为父亲而厌弃,被送到帝都远郊的道观中寄养。自我年幼懂事起,就与道姑居住。一直长到十余岁,也未曾回过一次上官府,更别说见过父亲或其他兄弟姊妹一面。”
灵犀说起往事时,面色恬淡.她的容颜清透灵秀若琉璃,但心性却不似琉璃般脆弱易碎。
她宛然一笑,素手支额道:“那段日子,父亲严禁府上的人来看我。母亲那时偷偷出府,来过道观寥寥几趟,都是隐瞒着父亲。自小仅有母亲心疼过我,眼下母亲辞世,我虽有父兄,却形同虚设,我虽有家门,却终究归不得。”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哂,自嘲般地对我道 “不是孤女是什么?”
我任由她握着我的手,并无抽回的意思,不由自主地低喃道;“仅仅是因为命格克父伤母,而被家人抛弃在道观中么?”
话语极轻,我想灵犀是昕到了,她笑而不答,唇角一挑,含着往常的轻快明丽之色,“好端端的,何必将这些不堪的往事说给姐姐听。父兄不认我又怎样,家门回不去又怎样。在宫中有姨母照拂,我孑然一身亦是活得很好。”
听她如此说,我索性也未曾再问什么。细瘦的手指间缠绕着一支细长的草叶,指甲掐出青翠欲滴的汁水,厌倦了,一松手就落在池水中,倒是惊到了一尾悠闲休憩的鲤鱼,“噗通”地溅起些雪白的水花,向池水深处游去了。
“有些事,能想开就很好。”我道
“其实那为我批命的相师也未曾说错,我的确是克父伤母的命啊,都一一应验了……”那声音恍若薄若易碎的浮云,顷刻就消散无影。
灵犀离去后,我犹自再坐着,随牲说了句:“难得生得这般的品貌,却也是可怜的人。”
晦奴自鼻间闷哼出一声,冷冷道:“只怕内藏的心机要辜负这般的品貌。我倒觉得她刚刚的话才是怪异,上官夫人的确已经过世,但她尚有生父,怎么能随‘克父伤母,一一应验’的话。”
玉笙哀叹口气,温言道:“女医,灵犀夫人虽有生父,但待她连陌路都不如,真真跟没有一样。”
孔雀翎的披风上流闪过一翎一翎的冷光,覆在身上不觉得温暖,反而抽生出一丝丝的寒意,侵入心腑的寒意。我忍不住用手臂拥紧了自己,幽幽道:“自幼被生父厌弃,徒有手足也彼此冷淡,唯有母亲是真心疼爱。慈母辞世后,父亲手足虽还在,不过形同虚设罢了。不是跟我一样?”
玉笙原以为我是在感慨灵犀,听得最后那句话,竟是如五雷轰顶般震惊,蹲下来猛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颤抖着大声问道:“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我愣愣地回过神,看着她焦虑如焚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