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密函中的指示,我们在暗中瓦解了曲源城的防御,不出三四日那里就是一座孤城。若所料末差,不出明日,灵犀与其同党就会沦为阶下囚。紫嫣早就属意皇位,林氏多年掌控朝政,其中秘密培植了不少力量,尽管林氏遭劫后折损过半,但仍有部分保存,此番弑君逼宫之计,亦是策划经久。论根基人脉,后起之秀的灵犀到底是稍逊一筹,紫嫣谋动政变之日,灵犀当晚虽闻风声,当下奔赴太极富有意争夺先机,毕竟是仓促应对,她现在全权倚仗六王,虽暂时克制了紫嫣,但不得不说也是孤注一掷。此时此刻,灵犀败局已定,狂澜难挽
是夜,曲源城门已破,火把熊熊,冲天之势,岿然如塔。城楼土空荡荡地无一人,人心散乱后皆是四处逃逸。我们收到前方捷报后而至,恰好接到灵犀留下的信函,不是降书,而是邀我与紫嫣赴城中官邸一聚,信中字意轻扬,半点都看不山她已是四面楚歌,倒像是仅仅在邀请几位熟稔的旧友。
我心中微诧,眼下灵犀深陷困厄,这定是缓兵之计无疑。沉思细想,灵犀何等的要强,让她向对手俯首乞命,简直比千刀万剐了她还难。所以我料定其中有诈,或许就是她最后的反戈一击。我劝紫嫣莫要赴约,灵犀已是瓮中之鳖,她既然退到官邸,其随从必在身侧,与其孤身直入,冒险以探虚实,不如即刻派出人马强行攻占官邸,将其一举剿灭,铲除后患。
紫嫣将信上的内容一眼扫过,狠狠地揉碎了扔在地上,冷声道:“就算是困兽之斗,又能怎样?这只畜牲在爪牙尖利、气焰嚣张的时候,也不过尔尔,我难道还会怕她现在的样子?不去,倒是让她小视了!”
她话落,就御马而去,众人布列整齐地尾随。我在原地停滞片刻,看着她的背影,默然叹道“都是争强好胜的人,你说过不会受她激将,但性格注定如此,到底还是躲不过去。”
乱云垂幕,天阴欲雪,一路弃辇策马而来,寒风刮得眼睛生疼。等到我追上紫嫣时,差不多赶到官邸了,敞开的府门如同蛇腔,里面“咝咝”地喷出阴恻恻的冷风,随行之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们。灵犀正等着,与旁侧正襟危坐的众人截然不同,她眉目安然,恍若还是昔日一举一动间,都流露出高华意态的帝妃。那些追随灵犀官员,都心知今晚已是末日。灵犀夫人败北,三皇子登基无望,待到紫慧夫人一党掌握帝权,他们这些人皆是死罪难逃。所以一见到紫慧夫人进来,一个个都战战兢兢。还有几个茸拉着眼,余光不时地看向紫嫣,恨不得立即就扑到紫嫣的脚下,痛心疾首地陈述一番弃暗投明的忠心,只是碍于旧主在场,灵犀虽是强弩之末,但往日的积威犹在。一些官员即使有观望之心,却一个都生根似地扎在原地不敢动弹。
外面已是血战乾坤赤,而灵犀端坐在那里,依然衣饰修洁,纤尘不染,仿佛外头城破血流的战事与她毫无关系。她唇角含着一点澹薄的笑意,轻灵出尘的容颜,宛若玉琼栀子徐徐盛绽在金风玉露中。眼角一颗漆黑的堕泪痣浑然天成,点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凝作一线旁逸的锋芒,含而不露地藏在柔静的目光中。若仅仅是看她现在的样子,根本想不到那日在城楼上,就是她冷酷地下令杀了林氏三十余名族人,并且面无表情地将锋利的匕首刺进刚刚满月的婴孩的胸膛。
但此刻,她温婉宁静地笑着,慢慢地看过每一个人
亲手种下无数罪孽,却仍旧能荚得比谁都清纯无害,好像所有的血腥都沾染不到她的一片裙角
紫嫣最厌恶看到灵犀这种样子,径直接冷喝道:“上官婉辞……”
“嘘。”灵犀将一根纤指抵在自己的唇瓣上,吐息温柔。她若无其事地打断紫嫣后面的话,眼神先落在我身上,后移向紫嫣,悠悠叹道:“婉辞今夜已败,皇后,紫慧夫人,到底还是你们赢了,灵犀不是肯轻易认输的女子,她能这样说,倒是让我觉得有些惊讶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她淡淡的目光落在虚空的某处,轻缓的语意中染着一丝幽怨,“大概是在明天,皇宫中就会对外界放出灵犀夫人伏法身亡的消息,毒害先帝,勾结藩王,暗蓄兵马,逼宫篡位。”
她将视线收回,看着紫嫣问道:“这一桩桩欺世背主的罪名,你会一个不落地,全扣在我身上是吗?”
我心底一片澄明,不禁感慨,但事实就是如此,就像灵犀所说的“成王败寇”,赢者享受登峰造极的荣耀,输者则要背负欺世背主的罪名。所以这是一场豪赌,一起赌上的不仅是当下的身家性命,还有身后的千秋万世之名。
同样的,若是今晚赢的人是灵犀,那么史书后世所记录的,就是颜皇后和紫慧夫人弑君夺位,而灵犀夫人在危难之际,匡扶正义,惩恶除暴,辅助先皇幼子登上帝位,创下流芳百世的赫赫功绩,待到多年之后,旧事沉湮,孰是孰非,后世人又怎会知晓其中曲折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紫嫣低低地哼关一声,她神色倨傲地看着灵犀,那样犀利的目光来回逡巡,像是要在这张宁静如斯的完美脸庞上,挖掘出一点点属于恐慌失措的破绽。好让紫嫣知道灵犀在害怕,在畏缩,紫嫣已在外部实力上打跨了灵犀,若是能发现她强大的内心亦是面临崩溃,这样才算是彻底地击败一个对手。
“乱臣贼子?”灵犀浅笑吟哦,暗藏嘲弄的口气,“谁会知道其实乱臣贼子与千古功臣,仅是一线之差。”
紫嫣对此置之不理,只是冷冷问道: “你说我应该怎样处置你?”
这是一句冷硬至极的话,提醒着现在谁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谁是命如蝼蚁,卑微在下
灵犀柔柔一笑,将手覆上已微微隆起的小腹,气息细细地说道:“只要你不怕一尸两命。”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俱是震惊。但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一时间在底下“啧啧”窃语,灵犀夫人身怀六甲,肚子里是先皇的遗腹子,是皇家的嫡亲血脉。纵然灵犀眼下兵败,受制于人,紫慧夫人也只能将她先囚禁起来,等到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之时,再另行处理。若当即就杀了灵犀,相当于杀了先帝留下的遗腹子,到时候,紫慧夫人不仅会失义于整个高氏皇族,还会成为天下人眼中的众矢之的。
灵犀此人狡诈诡谲异常,若此时不能斩草除根,让她得以喘息之机,一旦伺机反扑,必是心头大患。
就在众人的眼光惊疑不定的时候,紫嫣轻轻击了两下掌,忽地笑出声来,说道;“这末出世的皇嗣倒是你的一件利器……”
“你说得没错,只要你有龙裔在,我就奈何不了你。不过那是先前,现在……”她语调陡然一厉,“现在本宫只需要昭告天下,灵犀夫人与六王私通,致使珠胎暗结,实非先帝之子。本宫不在乎多下一道诏书,夫人应该也不会在乎多出一条淫乱宫闱的罪名!”
“碰碰”杯盏破碎的声音乍响,但也抵不过紫嫣的话语,一字一字的铿锵有声
“哈哈……”灵犀顿时笑了起来,如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她笑得伏在桌案上,钗环玎玲,娥髻微倾,随着她略显夸张的动作,耳垂上穿着长睦的银线虎晴珠子簌簌地打着桌面。在座之人见状诧异无比,我亦是微微蹙眉,灵犀自幼追随清虚子道长,对世间礼法自然也看得比较淡,但她在人前一贯端庄优雅,何至于像今日这样,笑得这般放l浪形骸,无所顾忌。
灵犀放声大笑,笑得筏个人都软软地伏倒在桌上,好像直不起身来,“哈哈……淫乱宫闱……也亏紫慧夫人您能说得出,淫乱宫闱?哈哈……这些光彩的好事,谁敢说谁没有做过?”
“紫慧夫人这话说得真偏,淫乱宫闱,这四个字,哪是灵犀一人能承担得起的?”灵犀细眯着眼,满含戏谑的目光扫过我和紫嫣,刻意拖长着声音,
“皇后……紫慧夫人……你们说是吗?”
“疯子。”紫嫣神色愠怒,切切地咬出这两个字。灵犀现在是索性拼个鱼死网破,什么礼仪廉耻统统都不要了,就算要受天下人的唾弃,她也要拖着别人一起,休得只手遮天,让他人一言定是非!
这时,我脑海中有隐秘的微光一闪而过,当即想到些什么,正要对紫嫣说,可是紫嫣的全副心神都在对付灵犀上,末在意到我的异样。
灵犀轻轻咬唇,笑音细若浮云踏冰,顷刻间恢复了先时的一副泰山崩于前,安然处之的模样她纤白若新葱的手指执起酒杯,摇碎了凝在里面的一道涟涟烛光。
有剑戟破空传来“霍霍”的声音,重重键齐的步伐由远厦近,整个曲源官邸都被密不透风地包围了。抬首看去,庭院外部郁密密的枝叶间偶尔闪现出刀刃支离的寒光,被围困的众人虽早已料到有这样一刻,但看见货真价实的刀剑快要擦到眼皮子底下时,还是惊吓得心胆俱摧。
有侍从为在座的每一人斟上酒,灵犀看着众人,仰首率先一饮而尽
“此酒为诸君践行。”她笑靥如花,看着曾经跟随她的那些人,笑道:“紫慧夫人生性阴鸷多疑,对于敌人宁错杀不可放过.你们这些人既然有过异心,紫慧夫人就绝不会再用,想必今夜死期也到了。”
灵犀说得漫不经心,就好像数十人的生死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那些人一个个惊骇得面色如土,双手剧烈颤抖着,连只小小酒杯都握不住,“砰砰”地掉落在地上。
灵犀摇摇头,叹惋:“可惜了好酒。”说罢又自顾着饮酒
一杯饮尽后,她又转首看向跟随我们而来的人,摇摇抬手,笑道:“此酒祝诸君在皇后与紫慧夫人麾下,将来辅助新君登位,步步高升,前程似锦。”
那一笑间,虽不是倾城倾国,但柔柔曼曼如溪流清涧,带着一种足以动摇人心的力量
紫嫣早已看不惯灵犀,当侍从将酒端到她面前时,她嫌恶地一挥手,连酒杯都不想去拿,就将盛满酒液的金杯涟同端盘一齐打飞出去,嗤之以鼻:“上官婉辞,你往日那些眼花缭乱的手段,难道现在贫乏到就只剩下在酒里下毒了?”
看到紫嫣如此,跟随我们而来的人霎时士气一振,目眦欲裂地看向灵犀,纷纷将手中的酒杯狠地掼在地上。
放眼看去,只有我与灵犀还是执杯,转眼间,她又是饮了一杯,这回喝得有点急,一痕酒渍顺着唇角滑落,如花苞上沁着冷意的露珠。
灵犀凝视着我,眼神凄离,雪白的一张脸,衬得眼角一颗堕泪痣愈加皎皎漆黑,她不时地眨眼睛,那颗堕泪痣就如悬在夜空的星辰般摇摇欲坠。
“皇后姐姐,您喝呀。”她朝我睁着一双明澈而无辜的眼睛,纯粹干净的神色,一如我当年在金莱城匡馆中遇到的,那个容颜韶秀的少女。
我仿佛是受到某种蛊惑,无意识地掌起酒杯朝唇边送去
“琅嬛,不要喝!”紫嫣侧眸瞧见我这里的情况,她登时大叫一声,抢身过来要打落我手中的
酒杯。可她连我的手指都没有挨到,我就松手,那只酒杯“砰”地碎在地上,但我的嘴唇已经沾到酒水了,冰凉的触觉蔓延进唇齿之中。
紫嫣紧张地盯着我的脸,疾声问道:“姐姐,你怎么样?”
“她没事。”一把清凌的女声横插而入,开口说话的人正是灵犀,她漠然瞥过在场的其余人,淡谈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