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凌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射向霍长乐,眼中满是不服和不甘心,甚至还有一丝怨怼。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徐氏按住了手。徐氏笑容不变,只是开口道:“老爷的主意甚好,只是长女不嫁,次女便出嫁,恐怕有违祖上教诲。长乐是一介女儿家,最终还是得在家相夫教子,瑜儿如此这般把长乐带走,蹉跎了长乐的姻缘,便不好了。老爷,你说对吗?”
霍瑜淡淡道:“这点二娘不必担心,到了那个时候,桓温先生自会为长乐亲自指婚。”
桓温二字一出,当场一片哗然。桓温,东晋名臣,权倾朝野,在座又有谁能不知道这个人?况且,霍瑜还是他座下红人。
霍长乐的手微微一顿,听到霍瑜这句话,她忽然有种异样的感受,像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绝不容许糊涂的事情被她忽略了。
徐氏的话轻轻巧巧地就被顶了回来,她脸色略微有点难看,却并未发作,继续温言道:“瑜儿,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的官途,有赖于桓大人的提拔。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可莫要忘了祖宗之训好。再说,老爷年岁渐长,长乐,你身为嫡女,更应当留在此地尽孝。”这番话可谓一石二鸟,既暗示霍瑜今日的成就并非自己而来,而是全靠桓温提拔,还暗示霍瑜的行为是有违祖宗之训。只是徐氏的语气把握得很好,仿佛一个慈祥的母亲,在给不懂事的孩子温柔地讲道理。
霍长乐冷冷一笑,忽然开口:“二娘,听您这样说,那么长乐也有几句话想说。”
场内的人安静下来。
“其一,大哥为了早日回乡,所以并未走官道,差点在路上遇到了劫道。回来后,他首先去了祠堂上香。而我恰逢身体抱恙,他又不顾自己劳累的身体,日夜照顾我。这样的人,能说是忘本忘祖么?二娘的指责,似乎言过其实了。”
“其二,我与大哥分别四年有余,期间不知何故,大哥寄给我的书信,我一封都没有收到过。兄妹二人,骨肉相离多年,其中的苦楚非常人能理解。大哥把我接到建康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我,有错么?”
“其三,我的生母,也就是霍家的正室夫人,墓在建康。我身为女儿,却从未踏足建康,从未拜祭过她,这样是不是更为不孝?您说呢?”
说到第三点,霍郯的手微微一动。
徐氏似乎没想到霍长乐敢这样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半天才强笑道:“长乐说笑了,二娘只是……”
“够了。”霍郯瞥了徐氏一眼,徐氏嘴巴微微一动,终于还是闭上了。
霍郯沉沉地道:“我心意已决,无谓多言。”
霍长乐忽略了霍凌的目光,心里有些复杂。说是愧疚,倒也算不上,霍长乐本不是心胸广阔的人。想起霍凌对她做过的事情,实在不足以让她为此感到愧疚。只是有一点悲哀,又有一点庆幸。
悲哀的是,古代女子的婚姻果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三句轻飘飘的客气话、一纸虚幻的婚约,便决定了一个女子大半辈子的命运。庆幸的是,遇到霍瑜的是她,有了霍瑜相助,一切都水到渠成,这省了她许多麻烦。事到如今,她也慢慢想清楚了,霍郯之所以会那样表现,不是因为他真的提早洞悉并十分同意这件事,而是权衡之下的选择。霍家如今走向衰落,到了霍长乐这一辈人,只有霍瑜身上有振兴霍家的希望。所以,霍郯必定是想到了这一点,再通过老油条一样的演技,生生骗过了在场的人。
这件婚事这样决定了之后,席间终于又热闹了起来。霍长乐摸着鼓鼓的肚子,心里暗道失策,方才喝茶太多,现在她十分地需要上厕所。她跟霍瑜耳语几句后,便起身离席,打算速战速决。
没想到,在外间走廊的拐弯角处,居然遇见了王钺肃。他站在那里,似乎一直在等她。
霍长乐挑挑眉,面不改色地擦身而过。
就在差不过走过他身边时,王钺肃忽然结结巴巴道:“阿,阿乐……”
霍长乐无语地停下来,冷冷地开口:“王公子,你我似乎还未熟悉到这个地步吧。”
“对不起,我……”王钺肃似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我不会娶霍凌的,我想娶你。”
霍长乐忍住扶额的冲动,她实在没心思和不相干的人扯上关系,思及此,她微微挑起眉毛,盯着他的眼睛,道:“这些与我无关。你要娶的人是我妹妹,请王公子自重。”顿了顿,她声音淡淡道:“何况,昨天晚上,我和大哥也在醉不归。”
王钺肃微微一滞,眼睛里带着后悔,“阿乐……”
“停,不要喊我名字。”话音刚落,霍长乐微微囧了一下,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偶像剧女主角那些毫无威慑力的狗血对白?于是,她换了一种说法,“就此别过吧。”
说完,她就莲步轻移,留下王钺肃一人在悲伤地风中凌乱。
去完茅厕后,霍长乐慢慢走回宴会场地,王钺肃早已不在原处。她心里慢慢浮现一个疑惑:为何她听了王钺肃的名字,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是有什么被她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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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霍郯单独见了霍瑜和霍长乐。意外的是,霍郯并未就刚才的事为难他们,只是淡淡问了他们何时出发,以及归期。最后叮嘱他们在离开前先去拜祭列祖列宗,便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霍瑜把祭祀的日子定在了两天后。两天后一大早,霍瑜便与霍长乐乘搭马车去城郊。他们霍家的牌位均供奉在城郊的苑山上的佛寺里,单程路途也需要两个时辰。霍长乐坐在马车里,尽管马车加了软垫,还她还是被山路颠簸得头昏脑涨,连带胃部也有些不适,看来这个身体还是太弱。她忽然好想念现代的汽车。忽然,她喉咙一阵酸意,霍瑜忙示意停车。车子一停,霍长乐就跳下车,冲到树林边,扶着路边的树,吐了出来。
吐完之后,她忽然听见树林后传来了争吵声,声音清脆,听上去像是孩子的声音。
正确来说,那不是争吵,而是单向的谩骂。
她有些疑惑,想到这里是官道,又离马车很近,便向前走了几步,看到这片小树林的尽头竟是一个悬崖。
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瘦弱少年,推推搡搡,骂骂咧咧。
最大的那个孩子恶意地笑道:“哈哈,容惜,扮狗叫啊!”
“哈哈,还要扮猪叫!”
他们围着的孩子名唤容惜,是同村一名寡妇的儿子,他们孤儿寡母,贫困潦倒,相依为命。容惜自小就瘦得好像巴甘蔗,稍微高一点的孩子都能推倒他。因为是早产儿,反应也比同龄孩子迟钝,因此总是被同村的孩子欺负。
可是,不管他们怎么挑衅,容惜依然默不作声,手上紧紧地拽着一包药,一双乌黑如同子夜的大眼睛一瞬不转地盯着他们。那不是乞求,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黑沉沉地漠然。
被这种眼神注视,为首的恶霸孩子牛武居然有些不安。他们很快把眼光转到了药包上:“哟,这是给你娘买药去了?”
“买什么药呀,我娘说你娘也待不了多久了。”牛武不无恶毒地说。
霍长乐在一边听着,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嘻嘻,你娘不是跟村北那个邋遢的猎户走得挺近的嘛,干嘛不叫他帮你娘买药呀。”一个孩子忽然恶意地笑道。
“哈,我娘说这就叫水性杨……”话未说完,已化为一声惨叫。
原来是容惜一头冲上去,像头小兽一样狠狠咬住了牛俊的手。
“痛!痛!痛!快给我拉开他!”几个孩子仗着自己人多力气大,硬是拉开了容惜和牛武。牛武脸都扭曲了,狠狠地推了容惜一下,不料用力过大,容惜一下子站不稳,后退了一步,却不料一脚踏空,往后倾倒,眼看就要掉下万丈悬崖!
说那迟那时快,容惜只感觉到手腕处一阵猛烈的拉力,下坠的趋势止住了。他吃惊地抬头望去,只见拉住了她的,竟然是一个少女。
她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此刻正趴在悬崖边,左手紧紧扣着一块岩石,右手用尽全力抓着他的手腕。
霍长乐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种高度摔下去,人不死也得残废。若她刚才没有赶得上来救人,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她安抚地对着容惜笑了一下:“抓着我,别放手。”
然而,以她这个身体来拉动一个小不了她多少岁的男孩,还是过于勉强。尽管她用尽吃奶的力气,脸颊也憋得通红,他们还是在缓缓下滑。
她吃力地转头,冷喝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们几个过来拉我!”
被那冷厉的目光一瞪,牛俊等人才如梦初醒,使劲把霍长乐和容惜往上拉。有一个机灵的已经冲到树林外去报信了。
不一会儿,霍瑜已经带着人赶到。这时候,霍长乐已经拉了容惜上来,两个人正坐在一旁喘气。几个孩子见大人来了,心知不妙,便一哄而散,撒脚丫子跑回家了。
☆、9沉默的少年
霍瑜一个箭步冲到霍长乐面前。他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指着霍长乐,气得指尖也在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霍长乐!你!你真是太胡闹了!”
这是霍瑜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霍长乐心中理亏,眼珠一转,忽然嘶了一口气。
霍瑜一听,也顾不上责骂她,连忙抓着霍长乐的手臂,着急地问:“撞到了哪里?啊?哪里疼?”
“没事。”霍长乐轻轻摇头,其实也就是手掌有些擦伤,如果用一条人命来换这些擦伤,她认为很值。故意嘶声,是为了转移霍瑜注意力。
趁着这个机会,她连忙认错:“大哥,对不起。只是人命关天,我无法置之不理。”
霍瑜瞪着她,似乎又生气,又无奈,最终叹了一口气:“罢了,没伤到就好。你从小就这样,遇见什么人都想帮一帮。”
霍长乐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容惜身上,发现容惜蹲在悬崖边,她走到他身边,也蹲下来,顺着他目光望去,看见了散落一地的药材。
容惜盯着崖底,身体一动,竟然想爬下悬崖捡药。
霍长乐连忙拉着他:“不能下去,太危险了。而且那些药也不能要了。”
容惜看向她,轻声开口:“要捡,我娘要。”
霍长乐刚才也听出来了,容惜母亲似乎是患了重病。她叹了一口气,心里忽然一软,脱口而出:“你带我去看看你娘吧,我是大夫。”
***
马车跟随容惜来到了一家破败的茅屋前。因为是屋内是女眷,所以霍瑜等人留在屋外等候,霍长乐一人随着容惜进去。
霍长乐随着容惜推门而进,只见破陋的屋内,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一张木椅,再无其他家具。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躺在床上,看见容惜身后的霍长乐一干人等,不由气若游丝道:“惜儿,这位是……”
霍长乐上前一步,拱手道:“夫人,多有冒犯了。我与容惜认识,恰好会点医术,今日来为你把脉看诊。”
女人躺着,艰难地翻了一下身,笑道:“原来是惜儿的朋友……不用叫我夫人,叫我容姨就好。咳咳。”从容惜的母亲如今的眉眼,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也是一个美人,无奈连年操劳,艰辛的生活生生把美貌腐蚀了。
霍长乐坐下来,搭手把脉,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又探手翻了翻容姨眼皮,看了她的舌头,眉头皱得更深,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