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朔日,阿兰若被劫。此日亦为相里贺出征日,消息传来时,他正于灵梳台主持大军出征的祝礼。近日脱轨而行的事着实太多,好在这一桩终于走了正轨,他没有押错息泽。但阿兰若被劫后,他被看得愈加严密,倾画终还是有些疑他。不过好在她平安了。她平安就好。
与夜枭族的一战,时有战报传来,他虽身在神宫,亦知一二。但这一二中,并不包括此时思行河主帐中坐镇的已是阿兰若,并非相里贺。
八月初六,大军被夜枭族逼退至思行河以南,折损三万士卒。
他闲步在神宫中,瞧见满栽四季花的园子里,一落地的果子被鸟雀啄食,裸出一褐色的种子,他将这种子收起来。
八月初八,阿兰若以半月阵阻敌人,将夜枭族阻于河外寸步难行。
他在园中清出一块空地,将种子撒在空地上,天泉水兑了些普通泉水浇灌,种子次日便长成清俊的树苗。
八月十四,夜枭族攻破半月族,阿兰若使了招魂术,思行河上燃起泼天业火。
他替树苗培了土,这几日它们已长出翠冠,还有一株竟开出一朵清妍的小花,他用术法存起来,想这一朵很适合她。
八月十七,阿兰若战死,魂魄成劫灰,湮灭于思行河。
他徘徊于园中,四季树已花满枝头,他拿了剪刀挑拣出一些饱满的花枝剪下,想着这些亦可存起来,日后供她插瓶赏玩。
传闻中相里贺战死,阿兰若死罪在身,相里阙生前最宠的嫦棣,也在听闻相里阙死讯后过度伤心以至发疯,偌大一个王室,即位者仅存橘诺一人。八月十九,流放在外的橘诺被迎回王都即位。八月二十,橘诺亲上神宫求他的祝祷,礼毕时请他去荷塘边站站。
从前单纯而自持身份的少女,此时脸上却布满了沧桑,远目荷塘中水色,良久方道:“流放两年,虽历了些艰辛,但这两年我才像真正活着,想通了一些人,也想通了一些事。我们姊妹三个,其实真正得着好教养的,倒是阿兰若,长大后我会那么讨厌她,不过因她或得那样无拘束,让我很羡慕。她刚生出来的时候,我记得我是很喜欢她的。”他不知她此话何意,没有接话。
片刻,橘诺又道:“许多事母亲不同我明说,但我心中其实有张谱,说阿兰若她弑君,我,不觉得这是真的。”她回头看向他,“表哥,母亲她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倾画一生为着这个大女儿,虎毒尚不食子,她却毫不在意用小女儿们的血肉铸成橘诺的王座。到头来,橘诺竟未有半分感激,倒只觉她的可怕,这是报应。
他淡淡回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她,是她手中的权力。如今你已是上君,你母亲不该干政太久。”
八月二十二,是个好天,日头不烈,偶有小风。这种天色,最宜访亲拜友。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泽神君来神宫探他。
彼时他袖了本书正在四季树园子里随意翻看,息泽穿过月亮门,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有些颓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对面,道:“山外的天已变了一轮又一轮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闲适。”
他抬头略瞟了一眼息泽,手指翻过一页,目光重回到书册上:“我记得从前你常说,神宫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间之事与一个世外之地又有何干?”手中书册再翻一页,道,“阿兰若她……”
息泽皱眉打断道:“情之一字,我没沾过,自然不晓得你同阿兰若都是如何想的。但既然你有此一问,可见心中也还顾念着她,既如此,又何苦将她逼到那个境地。当然你二人之事,我一个旁人,不大说得上什么,你选的路,她选的路,不过都是你们各自的命数。”叹了口气道,“今日我来此,也不过念着她一个心愿,听说她有二十封信在你处,她临行前,托我替她讨回来。”
息泽一篇话像说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说,唯独“临行”两个字如同两根长针钉入他耳中,他手指僵在书页上,缓缓道:“临行?你救了她,却让她走了?”
息泽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一丝不祥忽漫上心头,他倏然起身,向园门而去:“既然你来了,应有办法助我早日离开此地,不管她去了何处,我们即刻下山,还能赶得上找回她。你不知她时常有奇思妙想,她若只身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此时却唯恐被人打断也似,到底在惧怕什么,他自己明白。他和阿兰若,他们仅有彼此,命运再是出错,却万不能在此刻出错,若是连这一步都错了,若是……
息泽却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在他身后道:“没有人告诉你吗,沉晔,阿兰若她去了战场,换……”却被他厉声打断:“不要说。”
不要说。
仿佛息泽不说出来,如他所愿的一切便还会依然如他所愿。
园中寂静如死,唯有凉风闲翻过书页,刺啦几声轻响。
他的手撑住园门,额头浸出冷汗,却还强撑着一脸平静,仿佛装成这个样子,他此刻心底最深的恐惧,那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恐惧,就不会也不曾发生。
但息泽终还是缓声阻住了他的步伐,道:“阿兰若她……”顿了一顿“你的那封表书,倾画给她看了。临去思行河前,她说她今生可能并无姻缘,你是她争来的,同你两年情深即便是场虚妄,她也认了,只是没料到你恨她至斯,她再是心宽,终究有些承受不住。”又道,“她说她会回来。我不知她去思行河,原是一心求死。”
平平静静的一篇话,字字如刀,像最锋利的匕首扎进他心口,他知息泽不是有意,他却想让它们扎得更深、更痛,因这样才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才能有力气反驳息泽:“阿兰若她不会死,你说的字,我一个都不信。”
息泽端视他片刻,低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叹息道,“她死后倾画和橘诺才晓得此事,因关乎王权种种,她们瞒了臣下,但我不晓得她们为何要瞒住你。”
他不知自己如何发出声音:“告诉我,她在何处?”
息泽沉默许久,无边的静寂中,仿佛终于明白,眼前这年轻的神官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但与其相信他,他更愿相信自己的眼睛。许久,息泽道:“她孤注一掷,启开招魂阵,上古的凶阵噬尽了她的魂魄,化为尘沙湮灭在思行河中。”
他的身影狠狠颤了颤,脚下踉跄,步伐却更急。
那一日,王宫密探们自以为那位被看守得严严实实素无反抗之力的神官长大人,竟打他们眼皮底下,自正门走出了神宫。此举令他们无限恼火,纷纷自半道现身相拦。而神官长面若修罗,只手执剑,剑光闪过,相拦的密探们便个个身首异处。百十来密探里头唯留一个活口,是个平日反应奇慢此时来不及现身的小密探。待神官长走远,小密探哆嗦着唤出传信的鸽,将神官长离宫之信绑在鸽腿上,传给远在思行河的倾画母女。倾画二人在思行河,乃是按比翼鸟族的族例,为死去的将士们祈福。
八月二十六,南思行河畔,将士们的枯骨旁搭起百丈高台,台上招来祥云点缀,女君祈福的仪仗铺排得很大。几日急行,他亦恰在这一日赶至此处。
河似玉带,蜿蜒于平韵山旁,耀耀晨光中,乐音林玎玲轻响。不吃不喝急行赶路的这几日,阿兰若时时萦绕于他空白脑际,一闭眼,脑中便全是她的影子,那么鲜活,容不得他相信她已离他而去。但如何能不相信,他不是自欺欺人之人。这几日他如在云中,思绪与痛苦皆离他而去,他要来思行河,他来找她,因此地是她给他的答案,将是他的终局。
他未曾想过躲开女君的仪仗,他只是沿着河畔,想象那是她临终时走过的一段长路,她一生最后的一段路。走过这段路时,她在想着什么?她仍恨着他吗?
行到河畔尽头,便是高台突兀,旌旗如莲华,紫色华盖下倾画的脸映入他眼中,竟是难得的慌乱惊恐,他不知他的模样是否令人害怕,只知倾画僵着脸下了什么号令,便有铁箭如雨蜂拥向他,他本能挥剑,长剑立于河畔,铸起森严剑气格挡,但箭雨无终,终将他阻得进退维谷。
河畔忽有阵风吹过,乐音林中似有谁奏出一曲挽歌,白色的乐音花脱…离枝头,竟穿过凛冽箭雨,飘落于他的剑阵之中。小小的乐音花栖立于剑柄处,像一只纯白的蝶。蝶翼扑闪之下,阿兰若就那样出现在他眼前,漆黑的发,绯红的衣,带着一点笑意,从他的剑柄上取下那朵白花,指间把玩一阵,缓缓别入发鬓,手指在鬓角处轻抚后一停。他心中狠狠一痛,伸手想要握住她,握住的却只是虚空。那不过是,乐音树存留下来的一段影子罢了。心神动摇间,便有铁箭穿过护身的剑气直钉入他肩臂,刚硬的力道逼得他后退数步,口中的鲜血染红剑柄。
“适闻孟春院徙来新客,以帖拜之。”
“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欢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你真的喜欢我,沉晔。”
“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够,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他失去她那么多次,眼看着她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白,失去究竟是什么。
那个人,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听她说话,再也无法触碰到她。她甚至决绝得放弃了轮回,无论有多少个来生,无论你变成谁,也再不能同她相遇了。
她已经不在了,离开得彻底。
巨大的痛苦从内里深深剖开他,一寸一寸蔓延,是迟来的绝望,他一生从不曾品尝过的绝望。早知如此,他的那些隐忍是为了什么,他对这俗尘俗世的忌惮是为了什么,他或者又是为了什么?
狂风自天边而来,东天的日光瞬间被密云覆盖,阻挡箭雨的长剑忽然爆出一阵玄光,靠近的羽箭竟在这玄光中熔得无形。依剑身而起的玄光一分一分延开,犹如一只可怕的焚炉,所过之处万物无形。这是毁天灭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力量,只是令万物同葬的欲念一旦生出便难以再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高台之上,倾画与橘诺眼中含着浓黑而纯粹的恐惧,她们这样无能为力,他很满意。阿兰若在此处安息,这里有山有水,也有花鸟虫鱼,这很好,既然她再不能回来,那么与她同葬在此处,便是他的终局,也将是她们的终局。
不祥的玄光蔓过思行河,滔滔长河悄然蒸腾,唯余一河泥沙,眼见离那座祈福的高台不过数丈,橘诺已晕了过去,唯余倾画仍勉力支撑。危急时刻,高台旁的浓云中却蓦然浮现一个人影。息泽神君。终归是一场灭族的大劫,一向逍遥的前代神官长亦不能袖手旁观。
白衣的前代神官长广袖飘飘仙气卓然,神色间却难掩疲惫,祭出全力克制住玄光的蔓延,向他道:“阿兰若并非无可救之策,传说九重天上有件圣物唤作结魄灯,能为凡人塑魂造魄,此结魄灯虽不能为我等地仙所用,但万物皆有其法度,依照结魄灯的法度,造出一个养魂之地,为阿兰若重塑一个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晔,你是想怀着遗憾与她同葬此间,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浮蔓的玄光瞬然停滞,息泽的话入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志,他平视着前方的白衣神官,声音暗哑道:“我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