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而且,从那时开始,所有的叶子居然也是随着花开花谢来晨展暮合。人们为了纪念粉扇的痴情,也就把苦情树改名为合欢树了。可我倒觉得这是在讽刺那薄情的丈夫。”
容若微张着唇,方想说着说什么,只听明月埋在他的怀里慢慢地道:“冬郎,种一棵合欢树吧。”
“为何?”容若迟疑一下,眼神却暗淡无光。
“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我很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场景,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明月再次缩缩了身子,更加埋进容若的怀里,她也想自己那颗满心,能分解掉,做到“不同心”。容若干裂的嘴唇此时却泛白无比,他用力盈握着她的双肩,深深吸一口气:“不同心,怎会夜夜欢合?他们只是……”只是那彻骨的情谊深埋土壤孕育着生生世世。
“只是夜晚的寂寞难耐而已。”明月接着他的话说完,冷冷一笑。
容若望着她许久,始终未说一句话,只是抱她更紧了。他想到方入府额娘说,明月并未反对他纳妾……
***
明月知晓纳的那个女子是京城颜照的爱女——颜如玉。当得知这个消息,她委实哭笑不得,本是她要娶得女子,却鬼使神差地兜了一个大圈,还是成了自己的亲人。在古代,正妻与妾不与敌,在外姐妹相称,自是“亲人”。她冷眼看着府内来来往往的人忙得不亦乐乎,好似极其喜庆。她不得不想,当初她嫁到纳兰府之时,可是也这般的喜庆?前雨一直跟在她身后,她眉蹙得极深,她对明月道:“颜如玉是个老姑娘了,真想不明白为何要姑爷纳她为妾?明珠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商贾之女,还是个老姑娘,吸引人的只怕是那金灿灿的金子。”明月淡漠地说道。前雨自是知小姐的习性,认为她此刻的一切极其不正常。她眨巴着眼,“夫人,我们回去吧,绣架我已取好了。”
“你把绣架放到柴房去吧,我想,没必要绣鸳鸯了。”鸳鸯成双,多了第三者,便再也无法成鸳鸯了。她漠然地转身回去。前雨望着小姐那略有消瘦的背影,一下子鼻尖酸了一酸,不哭不闹,只是冷眼看着其他人的兴高采烈,其实心里苦不堪言,这便是她的小姐。她又想到前些天,姑爷递给她的一些养身子的中药,叮嘱她按时添加到小姐偶尔喝的茶水里。那种无奈,那眼神的浓郁不似将要新婚的男人该有的。她总想,可是误会了姑爷?可……快要新婚的姑爷再也未踏入琼楼了,这又何解?小姐从未不欢迎姑爷,只是姑爷自己再也未踏入了。
前雨端茶到了书房,见明月坐在书桌的椅子上发愣,瞪着椅子看了许久。前雨轻声唤道:“夫人。”
明月慢悠悠抬起眼睑,轻声“嗯”了一声,便回神看了一眼门口的前雨,执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绘出: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她慢慢地回忆,这首上句是何?她懊恼地想了一阵子,怎么也想不到前句,她放下手中的毛笔,问道:“前雨,可知宋词在哪?”
前雨略有些嗫嚅,“好像放在房内。”明月蹙眉,回房去取,重新回到书房,本想填完,却被眼前这张已然写全的诗词弄得失了神。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上阕,便是她忘记的词。上阕的笔调极其平滑,却别扭的不是一笔喝成,尤在最后一句中有水洇的痕迹。明月顿了一顿,潸然落泪……
跟在身后的前雨,大慌,本想上前慰问,却被小姐突然抓起那张纸,发疯地撕扯,如发泄一般。
天涯何处无芳草?她冷笑起来,这几年的一切溃不成堤。她以为自己够努力,便能去改变自己的悲惨命运。即使她知自己将来活不长,知自己将会得不到丈夫作为爱人的感情,她还是义无反顾,只因那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然,这些年的打磨,她还是无法成为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凄凉地哭了起来,当一切都是徒劳之时,她便觉得一切苍白无力,一切……只是可笑的独角戏。明月轻轻闭上眼,对前雨道:“多情却被无情恼。我何须再自作多情?”
前雨望着明月那绝望地面孔,忽而想到苍茫的天际间,在高空悬崖处那沧海一粟的一棵小草,奋力挣扎了一生,却最后放弃的那般。
“小姐……”前雨许久未叫明月小姐,她扑通地跪在地上,对明月道:“小姐,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明月抬眼将她望着,轻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放心。”
前雨愣了一愣,眼睁睁望着明月利索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对她道:“我饿了。”前雨呆住了,自从得知姑爷要纳妾以来,明月便很少进食,眼看身子越来越消瘦,无不痛心啊。终于小姐想进食了,她无不喜极而涕地狂点头,跑向厨房。明月望着前雨的背影许久,才把目光转向自己脚下那零落的纸屑,深吸一口气,两行泪自脸颊滴落到脚下,打在纸屑上,“啪”了一声,如断了的弦。
那弦,叫情弦。
正文 春江无月明
这是一场奢华的婚礼。明月坐在一旁,如贺礼人一般静坐着,面带微笑,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穿梭于整个府中,他们大多是明珠官场上的盟友,他们每个人脸上皆带着一股耐人寻味的意思。明月知晓,这场婚礼也只是不过一场政治下的筹码,衡量再三,从权益出发。
她今日穿一件水粉色夹袄,天气不算清明,她静坐在一旁显得无关紧要。外头大红灯笼高挂满庭,掬拢出一股不能言说的喜庆。前雨左右相看,见四下人们皆融入到喜庆之中,便碎步走至明月跟前,对明月絮叨:“夫人,不好了,新娘子丢了……”
明月蓦然瞪着一双眼,不敢置信。前雨却再道:“觉罗夫人找您呢。”
明月“唔”了一声,有些踌躇。她还真是千算万算算不出新娘会丢了?她走至主厅,只见觉罗夫人端坐在正堂之上,容若着一身刺眼的新郎装站在一旁,两人皆感应到明月的到来,觉罗夫人抬首,容若转身。
她静默地扫了容若一眼,目光淡淡的。她朝觉罗夫人叩首,眉目中有些疏离,双剪明瞳中亦流露出丝丝漠然。她道:“额娘。”
觉罗夫人叹息一声,“这下可怎么办,好端端的,人丛颜府上消失了。”
明月问:“颜老爷怎么说?”
“还能怎样,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现如今不知如何是好,满座宾客,这新娘失踪了,纳兰家该颜面何存?”
容若一时不吭声,目光转向明月,只是那般专注,好似在祈祷些什么。明月感应到他的目光,微微低眉,偏偏不开口。
见两小辈皆缄默,觉罗夫人只能叹息一声,亦说不出其他。
“额娘,找个人暂时替颜氏与冬郎拜堂吧,反正盖上盖头,无人看得见。”明月此话一出,震惊了二人,尤为容若,他目光一下子灼热起来,那股**的视线直射到明月身上,让她顿时不甚适应。她轻咬了咬唇,当做漠视。
觉罗夫人沉思一下,觉得此主意不失为上策,先解决当前最为重要。觉罗夫人“嗯”了一声,对容若道:“额娘觉得这样做甚妥。”
容若并未答,收回直视明月的目光,果断而直接地道:“不要……”
他抬起眼睑,直勾勾地注视着觉罗夫人,“今天婚礼取消。”
“什么?”觉罗夫人当场暴动,“要任性找个合适的时间任性,决不答应。”
容若并未回答,而把目光转向明月,浅声道:“这是你希望的吗?”
她是万万不知他会去问她这个问题。这无疑是个讽刺,作为一名妻子,含笑而对丈夫第二春已是不易,然,却还要当着长辈的面去问她,希不希望?她如若回答“否”,那么便盖上妒妇之名。这无疑是一句逼她上刀山下油锅的话。然,她即使知道后果如何,她亦不想……
“由来只有新人笑,那人看到旧人哭?”她风轻云淡地说着,看不出一丁点幽怨却足足让容若沉默不再言语。明月就是这般,喜乐哀愁不喜于色,不了解她的人,是完全不知她心底想着什么。他们做了三年的夫妻,容若自是知晓她在怨他,怨他纳妾,倘若告诉她原因,他想,于她的个性,断然是不肯接受。他只能选择沉默,接受她不着痕迹的斥责。
容若道:“那婚礼继续。”
明月轻轻瞌目,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苦涩。他果然是不见旧人哭。
婚礼依旧风风火火地举行,来宾们手持酒杯向新郎官走去,贺词举杯,容若也客套地回敬。颜照心里虽是着急,但忧行不于色,脸上还是表现出作为出嫁女儿该有的表情。
该拜堂的拜了堂,媒婆把“新娘子”领了新房去。新房是在琼楼另开的一件别院,临水而座,倒是雅致。婚礼没了女主角正常上演着,明月只是一名看官,看着明珠脸上依旧的满面春风,笑得招摇。听说颜照也是满族,只是不知是从何起变成满族,颜照家底厚,家财听说称得上为京城首富,现如今攀上官道,一财一权,可称得上珠联璧合。明月无不讽刺地冷笑,明珠许是想拉拢更多的权贵,可惜她家没落,在他眼中已不过是颗过气的棋子。想当年,吴三桂彻底和大清决裂,反清复明,人心荡漾之时,京城有优势的主和派提议杀掉主战最力的明珠,重新与“三藩”议和。要不是父亲当时为兵部尚书,召集一些元老,纷纷上书,形成一派,力挽狂澜,明珠也不宜脱了“靶子”。尤记那年,明珠待她十分和蔼。可自从父亲失利,发配宁古塔,明珠待她虽还是和蔼,但眼神中已有了另一份打算。他所追求的是功利,把该能成全的便都成全了,虽然儿子的婚姻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
望着这些趋炎附势地来客,明月顿感乏力,兴许是喝了过多酒的原因。她便有个毛病,心情不好之时,便爱喝酒,俨然一副酒鬼。她酒量又是出奇的好,千杯不醉,喝到一定时候,只会头疼。她捏了捏额头,招呼前雨来,扶她回琼楼。
这时的容若正接待来客,莫名其妙地转了转头,瞅向明月那,望着她被前雨扶走,愣了一愣。
冷月清凉,在这深秋的夜里,一阵风吹来,也是凉飕飕的。明月原本偏头疼,被风这般吹了吹,更有些踉跄。前雨费力地扶住明月道:“夫人,难受就大哭一场,何必用酒解愁?甚是伤身啊。”
明月随意“嗯”了一声,也不知是真听进去了,还是随便敷衍一下。她睁着眼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自古月有阴晴圆缺,此时那银盘一般的通圆明月挂在夜空中,与此时的心境截然不同。
果是……此事古难全。她奢望过在古代可以一妻,白日朗诗颂词,夜里滚滚床单,乃是至情之愿。她不怨天尤人,她只是恨,恨容若一点奢望都不给予她,哪怕只是告诉她,他爱她,不在乎她的容貌,那么她便会去斗小三,捍卫自己的婚姻。
可如今,谁能告诉她,还有什么必要没?完全是多此一举。她冷笑地捏了捏额头,未发觉到自己脸上早已挂着两行泪水。
遮住她脸上的面纱,跟着也湿漉漉了。明月随手撤掉脸上的面纱,仍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