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能透视她心里的虚伪,以及更深的对那虚伪的不屑和厌倦,她一定在心里横眉竖目地跟我说:“老桑,这些人能不能不这么烦?虚伪个什么劲儿啊……哎,你能不能不偷笑?”我还是不禁笑出声来。唉,或许这样下去就行了。
眼看要到时辰开席,年贵妃地位最尊,又正逢她生辰,虚让几下,也就坐了主位,叶子和齐妃分坐两边,摆出得体笑容。福晋命妇,也都各归其位。我站在八福晋身后,做标准侍妾状。国丧未过,虽是寿筵,仍只摆了满桌的素席。
宫里宴会,不外乎是这样程序,年氏客气几句,叶子李氏客气几句,众女眷代表客气几句,然后大家象征性的吃点东西。我站得无聊,四处张望,见叶子正望向我这边,眼神淡淡扫过,眉头不易察觉的一皱。
我一笑,随即知道她在想什么。发帖子给我是好意,却没想到如今芷洛格格是个侍妾,只能站在人家后面伺候。其实我并不在意,可叶子看来却是难受的很。我心中感叹,这个侍妾,恐怕是要做到老了。
“芷洛格格!”正自胡思乱想,突然有人小声叫我,我回过神来,见八福晋正举筷指向离她很远的一盘菜,我于是走上前去,把那菜挪到她手边。八福晋冲我一笑,我看向叶子,她正转过头去,这一切当然也落在了她眼底。若说以前的舒蕙对杜衡真真假假总是有些感情,那如今,她就只想让她难堪尴尬。
我退后一步,向刚才提醒我的那个人点头示意,却发现原来是故人,叶子以前的陪嫁丫鬟,如今跟着十四的碧云。一时间我竟有些感慨,当初为了这小丫头,发生多少事情,若不是她,也不会让十四有表现的机会,让叶子冲破了最后的防线。物是人非,只剩了碧云还呆在十四身边,也不是十四如今见了她是何感想。
碧云趁人不注意向我轻轻福了福身,我微微点头,但见她眼神里有些尴尬,我一笑,是为了我吧。当初我是风光不二的芷洛格格,她只是个小丫头,如今我们却并排站在这里。确实好笑,我不在乎的事情,偏偏有那么多人来替我在乎。
菜上了几轮,屋里的气氛渐渐活络起来。不少人起身过去向年氏贺礼,福晋命妇们也聊开了来,最后一道菜撤去,就连我们这一排的侍妾,也开始窃窃私语。我用眼神制止了叶子要走过来的冲动,顺嘴与碧云说道:“碧云,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好,谢谢格格惦记。”碧云低头答道,语气一如往前一样恭恭敬敬。
“嗯,你们福晋是个好人。”我想不出能说什么,于是准备结束对话。谁想碧云又开口问道:“我们格格,过得可好?”
我一愣之下方明白她指得是叶子,不禁笑道:“她就坐在那里,你又来问我做什么?”
碧云竟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福晋待我不错,爷却待我更好,碧云德才有限,知道这全是因着格格与爷的情分。”
我大惊,碧云这几句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前面坐的几位夫人有意无意的回头看看,十四福晋轻斥一声:“碧云!”
八福晋却转头向碧云笑道:“我还真是忘了,这碧云,不就是熹妃娘娘的陪嫁丫头?碧云呀,我们正谈你主子呢,好福气。当年我们一帮姐妹,如今却是不敢攀喽。”
“她养的四阿哥也真是争气,先帝爷与皇上都是赞不绝口呢。”九福晋虽是在称赞,语气却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三阿哥总是仗着年长的优势,多少得些便宜。”不知是哪位夫人答说。
“年长就占便宜?你忘了先前那位大爷?”九福晋冷嗤道。
我这才明白,她们在讨论的是新一轮的储位之争。八福晋摇头笑笑,努嘴朝向年氏,放低声音说:“那位生的,虽还小,他额娘也不是善主。”
纷争又起?我笑笑,见汤水上来,顺势过去端,不想听这班人编排我干儿子。
九福晋也接道:“要说四阿哥,一举一动,也还真似他十四叔。我每次见他总要愣好一会子神……”说完咯咯一笑。
我手一颤,险些把汤打翻,强自忍着烫奉与八福晋,正准备福身告退,她的话却一丝不落地飘进我的耳朵里:“十四弟妹,你们家爷,最疼的也是四阿哥吧。他和皇上多年来一直闹得僵,对这个侄子却疼得很呢。每年那位小爷生辰,府上的贺礼从未少过吧?”
十四福晋没摇头,算是默认。八福晋一笑,眼神里尽是暧昧,周围的女眷也都跟着看向叶子,脸上似笑非笑。叶子近乎漠然地迎向她们的目光。
我瞬间将很多事情联系到一起去,血气上涌。元寿当然会登基,历史自然不会改变,可这中间会有多少波折,谁也不知道。依着雍正那要面子的性子和狠辣的手段,如此不堪的流言,到底会不会影响到叶子母子?八福晋为何要这样做?败坏叶子和元寿的名声,有什么好处?我向叶子看去,正巧见李氏在向八福晋举杯。她们以前并无交情,我一凛,突然想到八阿哥所说的誓不罢休。
“二位福晋,请自重身份。”我没有退下,而是朗声说道。周围的人都静下来,人人脸上是不同程度的诧异神色。我不管那些目光,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想说什么还憋着?左右不过是这么回事。
八福晋面色恢复,抿了抿嘴唇问道:“洛妹妹,你说什么?”
“福晋,请您自重身份,传些闲言碎语,不是您该做的。”我清清楚楚地重复。
“放肆!”八福晋突然站起身来高声斥道,这下整个回雪阁的人都放下手上的事看着我们。
“你,算是什么东西?”八福晋从嘴角挤出这句话,语调轻轻,可眼里好似要冒出火来。我心里一叹,她八福晋憋了这么多年的话,总算是说出口来;我们之间层层叠叠的虚伪,也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开来,倒是痛快。
“八福晋,你这是做什么?”只听叶子冷声问道。
“教训自家奴才!”八福晋斜她一声,扬起了手,竟照我脸上扑来。我避身一躲,她收力不住,手照着桌子飞了过去。一时间乒乒乓乓,尖叫声卡擦声不断,众人乱作一团。
终于热闹起来了,我心里想着。但见叶子握紧拳头向前站了一步,李氏一脸幸灾乐祸地着她,八福晋瞪着我,看样子还想继续。就在整件事情不知如何收场时,门外的声音突然让整个阁中霎时安静:“皇上、皇后驾临回雪阁!”
胤禛和那拉氏缓步走进大厅,那拉氏满脸诧异地看向众妃,胤禛扫了一眼慌乱着跪倒的女人们,又扫了一眼满屋的狼藉,便把眼光挪向我,我迎向他冰冷的眼神,那反而让我平静下来。我福下身去:
“皇上,娘娘万福金安。”
整个大厅有一瞬间的宁静,谁也不多吭一声,匍匐于地,只小心管好自己的呼吸。
终于他开口了,语气和脸色一样冷:“这就是你给咱们请的‘安’?那还是少请为妙。”我回道:“芷洛无心扰攘,只是有人不愿这宫里得片刻安宁。”
胤禛轻声一哼,只听那拉氏先低斥道:“哪个让你说话了?”说完环视众人:“这是怎么回事?能不能有谁说个话了?”没人答言。倒是八福晋回道:“就让洛妹妹说吧,此事倒确是因她而起,我也不护短。”
我一瞬间倒懵住,好大一颗炸弹,好狠的回话,这其中微妙怎能在胤禛面前宣之于口?当下只道:“回皇上,娘娘,芷洛只是劝福晋要谨言慎行,安守咱们的本分。”
胤禛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老练如他,怎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狠狠盯了盯八福晋,却转而对我道:
“恐怕你没资格论本分。佟佳芷洛,朕问你,先帝之灵仍在,国之大孝伊始,你扰攘宫廷,是本分么?年妃寿辰正值,皇家共聚之时,你不同喜也罢,竟自破坏和气,是本分么?你以侍妾身份对福晋们不敬,是本分么?不说今天,你不知身份,日日出头露面,流连于市井途中,是本分么?你身为阿哥侍妾,十年来连个子嗣也无,就是本分么?先皇念你阿玛的情,将众多苛责一并搁置,更向朕提过要对你多加宽厚;可是今天,就算先皇在这儿,也不能容你了!”
胤禛刚一开口,我就已经知道暴风骤雨又至,也暗自做好了准备——还能怎样呢?我刚刚冲口而出的一刹那,就已抱定了无所惧之心。当下只听他一口气说完,真真好长的罪状,原来我日日逍遥,如今得报。
只听胤禛续道:
“朕今天就替八王爷了断这桩家务事。佟佳芷洛,无礼少德,以下犯上,今在皇家御碟除名。”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一字一顿,重而清晰。所有人包括那拉氏都愣在原地,我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我被休了!我在古代的这段婚姻,以康熙之命而始,以雍正之命为终,于大变中决定,于阴谋中开始,在纷乱中结束。这真是一场天作的大笑话,我却不是主角,所以现在才读懂。
我轻声笑了,认认真真地磕下头去:“谢皇上考评,芷洛这便告退。”
胤禛挥挥手,不再看我,冲众人道:“都起来吧。该干什么干什么。”
众人都谢恩起身,我边向门外退去,边瞥向叶子,只见她神思恍惚地看着我,我冲她使劲儿微笑——亲爱的枯叶,这算什么?我早就惯了。
转过门后,只听得阁内欢笑声已然又起,尤以年妃的声音最甜:“皇上亲自来看臣妾,就是最大的贺礼了!”我不禁恻然,迎着风随小太监出门去。
出了宫门,我一时有些发怔——这被贬了的侍妾,该到哪里去?有冷宫给我住么?正发傻,那边八爷府的马车却向我靠来。驾车的小厮跳下车来,冲我打了千回道:“格格,王爷说您可先回府,拾掇了东西再回佟家花园。”
我信步随他上了马车,恍惚地想起了八阿哥。我们俩这十年的恩怨就此了结,他不必再养着一个耻辱,我也不用再看着我的“仇人”。这是彼此的解脱,可是随着马车向廉亲王府越来越近,我却越发心焦起来。
府门口冷冷清清,我跳下车向里面走去——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踏进门去。一个人影正挡在我面前,我抬头一看,是八阿哥。他脸上没有一丝涟漪,抿着嘴看着我。
我舒了口气,轻松笑道:“八爷,舒蕙姐的本事越来越大。这倒是一石二鸟,你们再也不用看着我四处乱晃了。”
八阿哥深深看了我一眼,静静开口:“在这儿等着。皇上旨意,不容你再进门。”我冷冷一笑,仍是向前走去。他却将我一拦,仍然只道:“等着。”
我见他举动有异,便停下来站在他身旁,阵阵心焦袭来,我正想找话来说,只听得奂儿的声音:“格格!”回头一看,她带着两个抬着衣箱的小厮奔到我面前。
“格格,我跟您回去。”她冷静地说。
傻奂儿啊!我心中酸涩,可只能笑道:“那怎么行,你是当娘的人啦,还跟着格格跑?小福芹也罢了,冯才是这府里的二总管了,让他也跟着你跑?”
奂儿仍坚持道:“格格,您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一阵焦躁,道:“好丫头,别和我争。以后你别伺候主子,好好在家享福,不好么?”奂儿仍是摇头,竟冲着八阿哥跪下去,道:“王爷,请准我伴着格格。”
八阿哥道:“你自去照应两天便是。”奂儿喜之不尽,笑看向我,自去安置行装。我无奈地看着她忙活,冲八阿哥道:“何苦再害人离散?”
他瞟着我,道:“你我算得上是被害得离散么?何以用‘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