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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莫青荷没想到;他和沈培楠的这一次告别;险些成了永诀。
被等在树林外的同志用一辆慢吞吞的牛车接走后;他和莫柳初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搜捕;也分道扬镳,莫柳初隐居于北平城外的一座农家小院,莫青荷则租下了天津卫的英租界一户民宅。
说是民宅,其实阴暗逼仄,是一户老旧的二层小楼改建的,与上海里弄无甚区别;但他也没有办法;他维持生计的看家本事太招惹是非,轻易是露不得的;于是各项生活开销只能依靠同志们筹集的一笔款子,一切都必须节俭。莫青荷在被逮捕时,身上只有一枚光灿灿的钻石戒指值钱,他目前落难,不敢戴出来招摇,也舍不得卖,就用一根红绳子贴肉挂在颈项里,他穿一件灰布长衫,那豆粒大的钻石像一只冰冷的甲虫,一磕一磕敲击着他的心口。
安定下来之后,他托朋友给杭云央悄悄捎了一封信,云央那时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又不敢告知陈宗义,二话不说,偷偷寄回给他一份地址和一张大数额的银行存票,莫青荷捏着那张写着香港某街道的纸条,想起一次牌局过后,自己曾经托他购置一套房产以备万一的约定,愈发感到人生无常,世事如梦。
莫青荷给他回了一封短信,几天之后,杭云央亲自跑了一趟天津,那天天气很冷,云央穿着一件白狐狸皮小袄,将一张秀美的脸衬得愈发白净,他站在阴暗的走道里,口中哈着白气,一个劲询问为什么跟沈培楠闹翻,他的焦虑和真诚让莫青荷无言以对,云央没办法,跺着脚叮嘱他:“那你先躲一躲,我有机会就劝劝沈师长,等他不生气了,我再写信给你,接你回来。”
莫青荷被怕云央离开的太久,引起陈宗义怀疑,推着他往外走,云央提着一只皮箱走出小楼,回头望着莫青荷,笑容凭空生出几分凄凉,低声道:“师哥,我跟他,长不了了。”
他说完就走了,留给莫青荷一个落寞的背影。
不久之后,李沫生遭到逮捕的消息传来,但因为两名主犯都逃出生天,巡警署拥有的证据不足,关了他几天之后,耐不住北京大学学生轮番的猛烈抗议,最终把人放了。
不知是不是有人从中干涉,这件闹得轰轰烈烈的间谍事件,从那一夜之后竟然烟消火灭,像从来没发生过一般,莫青荷躲在天津,除了采购报纸和必须的食物之外几乎不出门,他也听无线电,每天把所有频道调一个遍,依旧没有听到任何抓捕的消息。
莫青荷租住的房间狭窄的只能放一张床,天花板生了大块大块的黑霉,有时候像雨云,有时候又像一群心存恶意的蘑菇。床边是一扇列车车厢常用的小窗,用罐头盒栽种着一棵青翠的豆苗。他时常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给豆苗浇一点水,然后望着外面冰蓝的天空发呆,眼神盘桓着一丝怅惘和眷恋。
他知道沈培楠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并不太为自己的安全状况担忧,他甚至忍不住幻想,也许沈培楠已经消了气,肯听自己说话了,目前局势的安静就是一个证据。他越想就越觉得可信,观察一会儿豆苗的长势,拨弄着胸口冰凉的钻石戒指,在心里说,他们曾经那样的好,两个相爱相知的人,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够拆散的。
他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度过了最初的悲伤,又对未来产生了新的希望,他很想跟沈培楠打一通电话,但他忌惮刘叔,周公馆的通讯一向是不太安全的。
一个孤单的中秋节过后,莫青荷从新建立的联络点得到一个消息,组织打算将他转移至延安,等待新的任务。莫青荷得到许多份虚假的名字和身份证明,觉得时机成熟,他拎着一只手提箱,雇了一辆黄包车赶往火车站,一路轧过厚厚的梧桐落叶,踏上了前往北平的火车。
原先为了避免戏迷们打扰,他有过相当的乔装经验,穿着一条谁也不会注意的灰布衫子,帽檐压得很低,很怕冷似的裹着一条羊绒围巾,时值深秋,太阳晃眼,寒风瑟瑟,确实没有人注意到他。
到达北平后,莫青荷在离家不远的一家旅店,用王顺安的假名开了一间房间,打算白天先去周公馆附近悄悄查看一番,如果天下太平,他可以半夜潜入沈培楠的卧室,周公馆外戒备森严,但以他的身手,并不十分惧怕什么。
他一边心不在焉的跟黄包车夫谈天,一边想着沈培楠,心脏紧张的砰砰直跳,他知道自己太过冒险,但他必须得冒这一回险,否则他一辈子都会在后悔中度过。也许他无法说服沈培楠,但他得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他不能让沈培楠带着对他和莫柳初关系的怀疑,然后在厌恶中慢慢忘记自己,他不能!
他怀念着沈培楠的相貌和声音,他身上的味道,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仿佛要让人窒息的拥抱,只觉得沉浸在紧张和甜蜜中,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发现周公馆附近确实天下太平,太平的冷寂而萧索。
总在门外排队等生意的黄包车不见了,家里的汽车不见了,岗哨执勤的士兵不见了,总举着一只放大镜看报纸的老门房不见了,从大门到洋楼一路通畅无阻,树荫把阳光裁成一块块碎片,铺在冰凉的青石台阶上,几名长工打扮的汉子挑着大包,围着一名收旧物的老头讨价还价,竟然在变卖东西!
莫青荷给了车夫一张钞票,在院外犹豫了片刻,忍不住一头冲了进去。
两扇包着紫缎天鹅绒的客厅大门朝外打开,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沙发桌椅还原封不动,只是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了,他没有看见沈培楠的风衣和外套,更没有在茶几上看到一本杂志,地板乱扔着许多纸头和杂物,软垫的绣花外罩被扔在地上,窗帘全被拆了下来,无遮无拦的漏进苍白的阳光。一名穿散脚裤的妇女抱着满怀的绣品,仿佛要拿去濯洗,看见莫青荷站在门口,用高亢的声音吆喝道:“你找谁啊?”
莫青荷握着礼帽,道:“我找沈师长,麻烦您……”
话还没有说完,那妇女转过脸,开始一件件捡拾地上的杂物:“搬走啦,好像回南边了。”
莫青荷不再理睬她,踩着楼梯蹬蹬跑上二楼,用力推开一扇扇房门,一间房间接着一间房间查看过去,他的卧室,沈培楠的房间,堆满书册和杂志的书房,他们一起玩闹泼水的大浴室,最终他跌跌撞撞的逃回走廊,倚着栏杆,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们所有生活过、一起嬉闹或争吵过的证据都被抹杀了,一夜之间人去屋空,就像一家所谓的皮包公司,消失的干干净净。莫青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却见对面墙上悬挂的电话机旁边张贴着一张通知,白纸黑字抄写了每位下人的薪饷和赏钱,要求在几日内领取完毕……
这房子空空荡荡,却又好像西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墙,他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东一下西一下,磕的满头满脸都是血,怎么都走不出去,伸手一摸,只是额头的冷汗,穿堂风呼呼的吹,他冻得打了个喷嚏。
“喂,喂,楼上那个!你下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冲他吆喝,莫青荷忍无可忍的转过身,两手按着栏杆,先发制人的朝一楼的客厅大喊:“你是谁啊?你们找谁啊?这是我家!是我家!”
楼下站着的却不是刚才那名妇女了,而是一位穿缎子长袍的老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腿连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听见莫青荷的话,打了个愣,接着就露出了笑容,冲二楼的方向鞠了个躬,恭敬的回答:“是莫老板吧?我是这里原先的管家,沈师长被调回南京啦,走前留给您不少东西,特意嘱咐了等着您来取,字据我都写好了,您留个地址,我马上差人给送去!”
莫青荷怔了怔,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他跟着老者拐进门厅一侧的衣帽间,只见屋里果然堆满了皮箱,一只只查看过去,他的戏装头脸,衣物、手表,读书的课本和纸笔,所有钞票和大洋都被折换成了金条,凡是沈培楠给过他的,许诺过他的,一件都没有少,也一件都没有多。
他跪在地上,怀抱着一只装衣料的玻璃匣子,哑声问道:“就这些?”
新管家答道:“东西就这些,还有二楼书房里的书,周先生和沈师长商量了一下,说您可以挑喜欢的带走。”
“没有信,没有留通讯地址,他没有话让你转达吗?”
“没有。”老者想了想:“师座说,您要是想活命,就别再找他了。”
“噢,对,猫和鹦鹉都留给周先生了,周太太很喜欢,莫老板不用担心。”他说完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白纸,一字一句大声念道:“收据,兹有……”
莫青荷听不下去,他做梦似的站起来,一把夺过白纸,掏出钢笔签了姓名,又要写地址,然而想了许久竟不知道如何下笔,不能写曾经住的小四合院,他就要走了;也不能写莫柳初的地址,柳初也已经不在这儿了;更不能写旅社,莫青荷怔怔的盯着那张纸,悲哀的意识到,他自小在北平长大,如今竟然落到无家可归了。
他的手心被冷汗浸的格外潮涩,快要握不住笔,上下牙咯咯打颤,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只有他一个亲人,这里就是我的家,送到哪儿去,还能送到哪儿去!”
老者不答话,笑眯眯的望着他;满屋的箱笼体己不说话,也都笑眯眯的望着他;空气里漂浮的尘埃,照进房间的疏淡阳光,院里的一草一木,全都笑着看他,只有莫青荷僵直的站着,仿佛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走出周公馆的时候,莫青荷回头望着这座敞亮气派的白色洋楼,只觉得过去的一年,好似真的做了一场甜蜜又虚假的梦。
沈培楠走了,他本是有根基的人,如今回到他属于的地方去,这也无可厚非。
莫青荷提着一只方方正正的行李箱,沿着铺满落叶的小路一直走,那路朝远处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一辆黄包车迎面而来,车夫穿着朴素的白褂子,与莫青荷擦身而过,回头唤道:“老板,坐不坐车?”
莫青荷的喉头哽咽,轻轻点了点头,梦游般走了上去。车夫跑起来了,那车吱呀吱呀的响起来了,北风扑面而来,掉光叶子的树木被寒风吹得发抖,莫青荷也裹紧了衣裳,一路颠簸着离开了被他称之为家的地方,他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也不想知道,大约总还是人间,总要被风吹雨打着。
车夫跑热了身体,呼出团团白气,回头问道:“老板,去哪里?”
莫青荷抱紧了怀中的皮箱,笑了笑,答道:“去该去的地方。”
车夫啊了一声,莫青荷转过头,望着北平萧瑟的秋景,轻轻道:“延安,送我去延安。”
对于在苦海中挣扎的世人来说,分别比相聚更顺理成章。半个多月以后,莫青荷到达了他曾经日思夜想的地方,还没有分到一间舒适的窑洞,却先听闻了一个震惊全国的消息:西安事变!人们奔走相告,蒋介石签字了,蒋介石同意抗日了,我们不用做亡国奴了!
他被西北的冷风冻得跳脚,像漏了风似的咝咝直吸凉气,在光溜溜的木凳子上左挪右挪,终于抱着一只灌满热水的搪瓷缸安定了下来。黑乎乎的屋里摆着一只老式无线电,一个劲儿刺啦刺啦的响,他新任的领导推门进来,手里攥着一张纸,对莫青荷道:“沈培楠身边的那个刘叔死了,对外公布是死于意外。”
莫青荷蹭的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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