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发:这,这是……?
康顺子:我的儿子!
王利发:您的……?
康顺子:也是买来的,给太监当儿子。
康大力:妈!你爸爸当初就在这儿卖了你的?
康顺子:对了,乖!就是这儿,一进这儿的门,我就晕过去了,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
康大力:我可不记得我爸爸在哪里卖了我的!
康顺子:那时侯,你不是才一岁吗?妈妈把你养大了的,你跟妈妈一条心,对不对?乖!
康大力:那个老东西,掐你,拧你,咬你,还用烟签子扎我!他们人多,咱们打不过他们!要不是你,妈,我准叫他们给打死了!
康顺子:对!他们人多,咱们又太老实!你看,看见刘麻子,我想咬他几口,可是,可是,连一个嘴巴也没打上,我伸不出手去!
康大力:妈,等我长大了,我帮助你打!我不知道亲妈妈是谁,你就是我的亲妈妈!
康顺子:好!好!咱们永远在一块儿,我去挣钱,你去念书!(稍楞了一会儿)掌柜的,当初我在这儿叫人买了去,咱们总算有缘,你能不能帮帮忙,给我找点事作?我饿死不要紧,可不能饿死这个无依无靠的好孩子!
王淑芬出来,立在后边听着。
王利发:你会干什么呢?
康顺子: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作家常饭,都会!我是乡下人,我能吃苦,只要不再作太监的老婆,什么苦处都是甜的!
王利发:要多少钱呢?
康顺子:有三顿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够大力上学的,就行!
王利发:好吧,我慢慢给你打听着!你看,十多年前那回事,我到今天还没忘,想起来心里就不痛快!
康顺子:可是,现在我们母子上哪儿去呢?
王利发:回乡下找你的老父亲去!
康顺子:他?他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就是活着,我也不能去找他!他对不起女儿,女儿也不必再叫他爸爸!
王利发:马上就找事,可不大容易!
王淑芬:(过来)她能洗能作,又不多要钱,我留下她了!
王利发:你?
王淑芬:难道我不是内掌柜的?难道我跟李三爷就该累死?
康顺子:掌柜的,试试我!看我不行,您说话,我走!
王淑芬:大嫂,跟我来!
康顺子:当初我是在这儿卖出去的,现在就拿这儿当作娘家吧!大力,来吧!
康大力:掌柜的,你要不打我呀,我会帮助妈妈干活儿!(同王淑芬、康顺子下)
王利发:好家伙,一添就是两张嘴!太监取消了,可把太监的家眷交到这里来了!
李三:(掩护着刘麻子出来)快走吧!(回去)
王利发:就走吧,还等着真挨两个脆的吗?
刘麻子:我不是说过了吗,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你呀,叫我说什么才好呢!
刘麻子:有什么法子呢!隔行如隔山,你老得开茶馆,我老得干我这一行!到什么时候,我也得干我这一行!
老林和老陈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刘麻子:(二人都比他年轻,他却称呼他们哥哥)林大哥,陈二哥!(看王利发不满意,赶紧说)王掌柜,这儿现在没有人,我借个光,下不为例!
王利发:她(指后边)可是还在这儿呢!
刘麻子:不要紧,她不会打人!就是真打,他们二位也会帮助我!
王利发:你呀!哼!(到后边去)
刘麻子:坐下吧,谈谈!
老林:你说吧!老二!
老陈:你说吧!哥!
刘麻子:谁说不一样啊!
老陈:你说吧,你是大哥!
老林:那个,你看,我们俩是把兄弟!
老陈:对!把兄弟,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老林:他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现大洋?
老陈:林大哥也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一共多少块呢?说个数目!
老林:那,还不能告诉你咧!
老陈:事儿能办才说咧!
刘麻子:有现大洋,没有办不了的事!
老林、老陈:真的?
刘麻子:说假话是孙子!
老林:那么,你说吧,老二!
老陈:还是你说,哥!
老林: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吧?
刘麻子:嗯!
老陈: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吧?
刘麻子:嗯!
老林:没人耻笑我们的交情吧?
刘麻子:交情嘛,没人耻笑!
老陈:也没人耻笑三个人的交情吧?
刘麻子:三个人?都是谁?
老林:还有个娘儿们!
刘麻子:嗯!嗯!嗯!我明白了!可是不好办,我没办过!你看,平常都说小两口儿,哪有小三口儿的呢!
老林:不好办?
刘麻子:太不好办啦!
老林:(问老陈)你看呢?
老陈:还能白拉倒吗?
老林:不能拉倒!当了十几年兵,连半个媳妇都娶不上!他妈的!
刘麻子:不能拉倒,咱们再想想!你们到底一共有多少块现大洋?
王利发和崔久峰由后面慢慢走来。刘麻子等停止谈话。
王利发:崔先生,昨天秦二爷派人来请您,您怎么不去呢?您这么有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作过国会议员,可是住在我这里,天天念经;干吗不出去作点事呢?你这样的好人,应当出去作官!有您这样的清官,我们小民才能过太平日子!
崔久峰:惭愧!惭愧!作过国会议员,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么用呢,不过自误误人而已!唉!现在我只能修持,忏悔!
王利发:您看秦二爷,他又办工厂,又忙着开银号!
崔久峰:办了工厂、银号又怎么样呢?他说实业救国,他救了谁?救了他自己,他越来越有钱了!可是他那点事业,哼,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王利发:您别这么说呀!难道咱们就一点盼望也没有了吗?
崔久峰:难说!很难说!你看,今天王大帅打李大帅,明天赵大帅又打王大帅。是谁叫他们打的?
王利发:谁?哪个混蛋?
崔久峰:洋人!
王利发:洋人?我不能明白!
崔久峰: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有那么一天,你我都得作亡国奴!我干过革命,我的话不是随便说的!
王利发:那么,您就不想想主意,卖卖力气,别叫大家作亡国奴?
崔久峰:我年轻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的确那么想过!现在,我可看透了,中国非亡不可!
王利发:那也得死马当活马治呀!
崔久峰:死马当活马治?那是妄想!死马不能再活,活马可早晚得死!好啦,我到弘济寺去,秦二爷再派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只会念经,不会干别的!(下)
宋恩子、吴祥子又回来了。
王利发:二位!有什么消息没有?
宋恩子、吴祥子不语,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看着刘麻子等。
刘麻子不知如何是好,低下头去。
老陈、老林也不知如何是好,相视无言。
静默了有一分钟。
老陈:哥,走吧?
老林:走!
宋恩子:等等!(立起来,挡住路)
老陈:怎么啦?
吴祥子:(也立起)你说怎么啦?
四人呆呆相视一会儿。
宋恩子:乖乖地跟我们走!
老林:上哪儿?
吴祥子:逃兵,是吧?有些块现大洋,想在北京藏起来,是吧?有钱就藏起来,没钱就当土匪,是吧?
老陈:你管得着吗?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要打)
宋恩子:你?可惜你把枪卖了,是吧?没有枪的干不过有枪的,是吧?(拍了拍身上的枪)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
老林:都是兄弟,何必呢?都是兄弟!
吴祥子:对啦!坐下谈谈吧!你们是要命呢?还是要现大洋?
老陈:我们那点钱来的不容易!谁发饷,我们给谁打仗,我们打过多少次仗啊!
宋恩子:逃兵的罪过,你们可也不是不知道!
老林:咱们讲讲吧,谁叫咱们是兄弟呢!
吴祥子:这象句自己人的话!谈谈吧!
王利发:(在门口)诸位,大令过来了!
老陈、老林:啊!(惊慌失措,要往里边跑)
宋恩子:别动!君子一言,把现大洋分给我们一半,保你们俩没事!咱们是自己人!
老陈、老林:就那么办!自己人!
“大令”进来:二捧刀──刀缠红布──背枪者前导,手捧令箭的在中,四持黑红棍者在后。军官在最后押队。
吴祥子:(和宋恩子、老林、老陈一齐立正,从帽中取出证章,叫军官看)报告官长,我们正在这儿盘查一个逃兵。
军官:就是他吗?(指刘麻子)
吴祥子:(指刘麻子)就是他!
军官:绑!
刘麻子:(喊)老爷!我不是!不是!
军官:绑!(同下)
吴祥子:(对宋恩子)到后面抓两个学生!
宋恩子:走!(同往后疾走)
──幕落
第三幕
时间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特务和美国兵在北京横行的时候。秋,清晨。
地点 同前幕。
人物
王大拴
明师傅 于厚斋
周秀花 邹福远小
宋恩子
王小花 卫福喜
小吴祥子
康顺子
方 六
常四爷
丁 宝 车当当
秦仲义 王利发
庞四奶奶
小心眼 茶客甲、乙 春 梅 沈处长
小刘麻子 老杨
宪兵四人 取电灯费的
小二德子 小唐铁嘴谢勇仁
「幕起」现在,裕泰茶馆的样子可不像前幕那么体面了。藤椅已不见,代以小凳与条凳。自房屋至家具都显着暗淡无光。假若有什么突出惹眼的东西,那就是“莫谈国事”的纸条更多,字也更大了。在这些条子旁边还贴着“茶钱先付”的新纸条。
一清早,还没有下窗板。王利发的儿子王大栓,垂头丧气地独自收拾屋子。
王大栓的妻周秀花,领着小女儿王小花,由后面出来。她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儿。
王小花:妈,晌午给我作点热汤面吧!好多天没吃过啦!
周秀花:我知道,乖!可谁知道买得着面买不着呢!就是粮食店里可巧有面,谁知道咱们有钱没有呢!唉!
王小花:就盼着两样都有吧!妈!
周秀花:你倒想得好,可哪能那么容易!去吧,小花,在路上留神吉普车!
王大栓:小花,等等!
王小花:干吗?爸!
王大栓:昨天晚上……
周秀花:我已经嘱咐过她了!她懂事!
王大栓:你大力叔叔的事万不可对别人说呀!说了,咱们全家都得死!明白吧!
王小花: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有人问我大力叔叔回来过没有,我就说:他走了好几年,一点消息也没有!
康顺子由后面走来。她的腰有点弯,但还硬朗。她一边走一边叫王小花。
康顺子:小花!小花!还没走哪?
王小花:康婆婆,干吗呀?
康顺子:小花,乖!婆婆再看你一眼!(抚弄王小花的头)多体面哪!吃的不足啊,要不然还得更好看呢!
周秀花:大婶,您是要走吧?
康顺子:是呀!我走,好让你们省点嚼谷呀!大力是我拉扯大的,他叫我走,我怎能不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