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学军一下怔住:“我当然跟不会拖累你。”
“那您就接受医生的嘱咐,在适合您晚年生活地的地方定居下来,注意身体,安全可以做到不拖累谁。具体生活在哪里,您可以跟施阿姨再商量,其实成都也不错,靠近您喜欢的西藏,气候跟我们以前生活的汉江市也差不多,是很宜居的城市,您记不记得以前还想让妈妈带我到这里来的。”
提及往事,左学军也十分惆怅,突然问她:“你妈妈还好吧?”
“她很好,去年还参与了南美一个水利项目的勘测,在那边待了大半年时间才回波特兰。”
“她一向能干。小安,那天在工艺街,你提到电车,我突然打岔,惹你生气了。其实,我只是经常梦见我带你坐电车的情景。将近13年没有回汉江,再回去恐怕会迷路。”
“嗯,变化很大,我们住的宿舍已经被拆除重建了,1路电车还在,走的还是老线路,只是改成了无人售票的空调车。”
“是吗?小安,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看到你有多开心。”
她苦涩地笑:“可是这个开心永远都不可能像小时候我在幼儿园看到您来接我,我向您跑过去那样纯粹了,对不对?”
提起她的童年,一时间两人都陷于沉默之中,神驰长江边那个回不去的城市。
左思安诚恳地说:“爸爸,别再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了。我有过很多疑问、不解,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却是从来没有恨过您。一个那样爱过我的父亲,给了我毫无缺憾的童年,我恨不起来。再愤怒、再伤心的时候,只要回想起您抱着我挤上电车的那些日子,我就想,其实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如果不见我能让您更好过一些,那我必须接受。您看,童年时的记忆就有这么可贵,能让一个人保持相对的心态平和,不至于太愤世嫉俗,走向极端。”
左学军的脸色更加苍白:“小安,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你实在太愧疚,躲到阿里,我也从来没能逃开内心的折磨。”
“我明白的,爸爸,人总得为自己找一个出口。您在逃避,我也逃避过;您靠我忘我的工作、自我牺牲来维持心理的平衡,我的选择是去学医,经历漫长辛苦的培训,来让自己忘记某些事情。可是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到头来,我们还是要面对彼此,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对爱我们的人负责。您如果觉得必须把好好的生活弄得凄凉,才算对得起我,就是在太荒谬了。”
左学军久久无语,左思安停了一会儿,轻声说:“爸爸,我知道您原本想象我会过平安顺利的一生,被您宠爱到长大,再交到一个能让您放心的男人手里,结婚生孩子,无忧无虑,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这种想法很美好,可是生活总有谁都没法预料的变故。过去的事让它过去,放下那些折磨您的东西吧,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跟您继续谈话,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回来看您了。”
“你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爱我、信任我了,对吗?”
她踌躇了一下,还是坦白地说:“别问我这个问题,爸爸。但您还是有机会补上遗憾的。您很幸运,施阿姨不仅爱您,还给了您最好的礼物:小齐。从现在开始,像过去爱我那样好好去爱她,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她会一直爱您,信任您。”
“那不一样。”
左思安微微一笑:“时间不能倒流,小齐也不是第二个我,她会成长得更加顺利的,我们何必追求什么都一样?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左思安出来,却发现高翔正站在病房外,显然听到了病房内的对话,但神情是不以为然的:“但愿他听得进你的劝告。”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起码可以让小齐日后想到父亲,也有开心的回忆吧。”
“施炜肯定会感激你的,唉,真不知道她怎么会一直爱着你父亲。”
“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而且有浪漫情怀,所以她的爱才更恒久一些。不过爸爸不能再辜负她了。以前有人跟我讲过一句话,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任何一种感情,都经不起消磨。”
“这是哪位哲人说的?”
她呆了一下:“忘了。总之,我希望爸爸能明白她,珍惜她,跟她好好生活。”
高翔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你就可以放心离开?”
她怔住,本能地想避开他的目光,然而他牢牢盯着她,她只得勉强一笑:“我必须走了,在美国住院医生是淘汰制,竞争激烈,明年我还得竞争住院总医生,在规定时间里完成足够的手术,不能太长时间不回去上班。”
“你关心完了你父亲,有没有想过关心一下我的生活?”
她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你看上去很好啊,事业、家庭都照顾得很好,你那个女朋友看上去又漂亮又温柔,非常爱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还真是对我有信心,你主动回来看望你回避了十几年的人,轻而易举与父亲和解,不介意重游故地,甚至还想看看你过去提都不肯提起、坚决不愿意面对的小飞。你认为我会怎么想?”
“是很奇怪。”她承认,“我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也许时间已经帮助我克服了恐惧,一个30岁的女人不大可能像十几岁的孩子那样害怕承认发生过的一切。”
“也包括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
她怔住,但马上镇定下来:“那是过去的事了。”
“你告诉你父亲,你也在逃避。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一直逃避的是什么?”
他的紧逼让她似乎背抵墙角,再无可退,她只得苦笑:“高翔,谢谢你这几天陪我,我后天就回美国,你也回去和你女朋友好好生活吧。”
“我忘了告诉你,我来阿里的前一天,和她正式分手了。”
左思安大吃一惊,霍地站定:“为什么?”
“不用激动,这是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看看,你对一切都冷静理智的态度是不是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她盯着他,讲不出话来。
“你不用自责。她是不错的女孩子,但是我意识到我给不了她需要的东西,在相处下去伤害更大。”他突然话锋一转,“你看,这段时间我一直尾随你,当然不是因为我怕你不回美国。我只是一直关心你,一份关心一旦成了习惯,就不知道怎么停下来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关心我,现在来担心一下我的精神状况吧,也许我比你父亲更惨,会孤独终老也说不定。”
他的口气半真半假,又略带挖苦,她无法应对,加上听到他与女友分手,更加沮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如果我知道我会第二次搞砸你的生活,我说什么也会忍住不会来这一趟的。”
“第二次?看来你只愿意把我两次跟女朋友分手的账认领过去,完全不想提我们在一起的那段经历了。”
“不是的。”她突然抬头看着他,声音很轻,“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从来不害怕承认这一点。”
他心头一震,正要说话,收集突然响起,他看也不看就挂断,然而手机继续又响起来,他只得拿出来:“家里打来的。”
“你接听吧。”
左思安走开一点儿,过了一会儿,高翔通话结束,神情凝重:“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她点点头:“已经耽搁了你很长时间,你放心回去吧。”
高翔凝视着她:“左思安,走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两件事。第一,那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所以我不能原谅你用那种方式结束;第二,你早已经长大成熟,不再是小女孩了,但我仍然关心你,你说感情经不起消磨,我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效磨掉我所有的感情。”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终于还是有一些东西,同样留在了他们心底,永远无法抹去。
第十五章 2000年,汉江,波特兰,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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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翔抱着宝宝从停车场出来,正准备进海洋世界,突然看到许久没见的孙若迪,他停住脚步,孙若迪也恰好回过身来,一怔之下,走了过来:“高翔,你好。”
“你好。”
他伸手摸下宝宝的头,笑道:“哇,宝宝都这么大了,应该有三岁了吧?”
“对,他三个月前刚过了三岁生日。”
“对嘛,我就急的他的生日是在12月底。”她凑近宝宝,“嗨,宝宝,你好,你一岁生日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宝宝歪着头看着她,高翔笑道:“叫阿姨啊,宝宝。”
宝宝冷不丁开了口:“你是我妈妈吗?”
高翔于孙若迪一齐大惊,宝宝眨着眼睛,一脸无辜地对高翔说:“奶奶给我看过照片,说她是我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回不来。”
孙若迪一怔,接着禁不住笑出了声,高翔哭笑不得:“宝宝,她不是你妈妈,是爸爸的一个朋友。”
宝宝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孙若迪,孙若迪柔声说:“宝宝,也许我只是跟你妈妈长得有一点儿像。”
这个解释让宝宝略微释然:“嗯,我妈妈穿一条红裙子,头发很长很直,比你漂亮。”
孙若迪抚了一下自己烫过不久的披肩发:“那是一定的。”
高翔好不尴尬,将他交到身后的保姆手里:“宝宝,跟阿姨说再见,去前面等着,爸爸马山过来。”等保姆带着宝宝走开,他才说:“对不起,若迪。我妈搅得这个乌龙太不像话了,一定是宝宝问她,她随便拿你的照片搪塞孩子。”
“没什么,我倒是理解阿姨,大人确实不好开口对这么小的孩子说他妈妈已经去世了。”她突然话锋一转,“这么说你还留着我的照片?”
他苦笑:“难道你把我的照片全丢进碎纸机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全收进了一个鞋盒,也许再不会打开了。”
“这样处理也不错。你不介意这件事就好,现在怎么样?”
“还好,换了份工作,进了一家广告公司,比以前忙一些,今天是来海洋世界谈广告策划的。你呢?”
“跟以前一样,除了忙工作,就是带孩子。”
她若有所思,隔了一会儿才说:“刚才看你抱着宝宝跟他说话的样子,父爱流露,温柔得让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翔笑道:“我能算基本称职的爸爸,这一点我不用谦虚。”
“宝宝现在身体怎么样,根治手术动了没有?”
提到这个问题,高翔心情便有些沉重:“没有,去年9月,本来打算做手术,可是刚一开胸就出现意外,他心跳一度停止,电击之后才抢救过来,医生只能放弃手术,又缝合起来。”
孙若迪大为意外,同时又满是同情:“那怎么办?”
“这半年时间,他情况很糟糕,肺部反复感染,身体虚弱,医生不敢再冒险给他动手术,我母亲也害怕再出现这种情况。我其实不该带他来这里,可老关在家里,他也嫌闷,小区里来过这里的孩子一炫耀,他就总磨着我带他来。”
“唉,宝宝真可怜。你和你妈妈一定很辛苦。”
“我还好,我妈妈为了宝宝确实非常操心。”
孙若迪叹了一口气:“阿姨真了不起,他是我见过的最慈爱的奶奶了。”
高翔完全同意这一点。陈子慧也许是不合格的母亲,过于溺爱的姐姐,但她对于宝宝的疼爱与坚持,确实是这个病弱的孩子能支撑到现在的最大原因。
“想到我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