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还是这样好了。”
巴尔的摩的内港与11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游客聚集的地方。
高翔与左思安坐在海港边的长椅上喝着咖啡,海风徐徐吹来,前方海面上游艇和帆船来往不绝,不远处正式那幢与纽约前世贸中心同名的27层五角形建筑。
左思安告诉高翔,很多人觉得这座大厦尽管由知名建筑师设计师贝津铭设计,还是显得非常难看。高翔大量了一眼,客观的说:“说不上难看,但也确实没什么特点。你还是觉得这里有些像汉江吗?”
她摇摇头:“这次回去一趟,我反而不确定汉江是什么样子了。高翔,我们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有工作,你还有家庭需要照顾,不应该长期滞留在这里。”
“说到家庭,我打算明年带儿子来美国读高中。”
左思安吓得顿时为之色变,脱口而出:“千万不要来巴尔的摩。”
高翔忍住笑,悠闲地说:“巴尔的摩治安不够好,而且他也不喜欢吃螃蟹,我征求了他的意见,他居然对纽约还留有一点儿印象,愿意去那里上学。”
她并没有放下心来,急急地问:“那么你呢,也会搬去纽约对不对?”
“他去寄宿学校,不需要我陪伴,我会留在巴尔的摩。”
“高翔,你如果坚持留在这里,怎么跟他解释你的行踪。”
“他足够大了,不会天真到认为我的感情世界应该一片空白。如果我告诉他我留在这个城市的原因,他完全能够理解。”
她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你父母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我早就不需要征求谁的同意了,你不会仍处在你母亲的监管之下吧?”
她张嘴,一时讲不出话来,却记起他嘲笑过她这个表情有装嫩嫌疑,只得如同进手术室前一般深深吸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尽可能用平和讲道理的语气说:“但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很清楚一个15岁的孩子的世界如果突然被颠覆会有什么后果,你不能这样做。”
“你记得刘雅琴对我母亲的敲诈吗?”
“不是没有成功吗?”
“就算刘雅琴没有得逞,小飞的身世也不是绝对的秘密。我不想让他由别人嘴里知道这件事,所以会选择适当的时机来跟他谈谈。”
她一下跳了起来:“不不不,绝对不可以。”
“相信我,我知道怎么跟儿子交流。”
“不行,你不能讲出我……和他的关系,我跟你说过,我从来不打算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我会尊重你的想法,不会强求。”
“高翔,你这样做,只会搅乱所有人的生活,有什么意义?请不要这样,离开这里吧。”
高翔拉她坐下:“你忍了我好多天,索性再忍一下,别这么急着赶我走,先跟我讲讲你这些年的生活。”
左思安心神不宁,不知从何说起:迟疑一下:“我说过了,大学毕业后读医学院,然后做住院医生……”
“离开纽约之后的那个圣诞节,你为什么回去芬兰?”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意思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怎么会知道我去了芬兰?”
“我去波特兰找你,你妈妈告诉我,你去芬兰旅游了。”
她惊讶至极,喃喃地说:“我妈没告诉我你来过。”
“你摆脱了我,她开心还来不及,只说你已经转学,不希望再受到任何打扰。”高翔苦笑一下,“她甚至连你转到哪个学校都不肯告诉我,当然更不会对你提我过去的事情。”
左思安哑然。
“好了,告诉我,为什么会选择冬天去芬兰?想看冰天雪地的话,波特兰就足够了。”
“我只是……不想留在波特兰过圣诞节,可是世界那么大,总不能随手在地图上一点,指到哪里就去哪里,刚好听到一个妈妈给她的孩子讲圣诞老人住的地方,听到了拉普兰这个地名,于是决定去拉普兰看看。”
“拉普兰?”他皱眉,“你想亲眼看圣诞老人分装礼物吗?”
“当年住在刘湾的时候,电视台在放一个老动画片,叫《尼尔斯企鹅旅行记》,晶晶每天去邻居家里看,回来以后就跟我讨论。我还是很小的时候看过,本来没有太深印象。晶晶跟我谈的最多的就是尼尔斯和家里那只叫毛瑧的鹅一起跟着大雁飞去的地方:拉普兰。晶晶觉得那是她听过的最美的地名,念起来音节动听,又遥远,又壮丽。她最爱反复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说:到拉普兰去,到拉普兰去,还编了不少小女孩旅行到拉普兰的故事。”
“所以你就真的去了那个地方,而且给晶晶寄了那张明信片?”
“对晶晶来讲,拉普兰是乡村以外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拉普兰是尼尔斯去了以后,才能变回一个正常孩子重新回家的地方。我父亲刚把汉江的房子卖了,把钱全寄给了我;你曾对我说过,会给我一个家,可我跟你分手了。一个再也没家可回的人,因为这种理由决定去拉普兰,是不是很可笑?”
“并不会比我返回纽约过的圣诞假期更可笑。我跟朋友连续流连各个酒吧,喝酒喝到大醉,打架闹事,被抓到警察局蹲了一晚,跟一群瘾君子皮条客关在一起,绝对是不愉快的经历。”左思安怔怔看着他,他微笑,“吓到了吗?”
她内心翻腾,讲不出话来。
“不如我跟你讲讲我这些年的生活吧。”
“你离开纽约以后,我送母亲和儿子回国,然后一个人在纽约晃荡了好久。‘9?11’过后,那座城市气氛很紧张,并不是一个适合无所事事闲待着的地方,可是我哪里都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那段时间,我过得很荒唐很颓废,幸好那个朋友陪着我。胡混了四个多月,我父亲过来,把握拖回了国,我当时并不知道,其实他之前已经来过一次纽约,并且见了你。”
左思安依然沉默着。
“回去以后,我协助父亲,并开始按原来的计划自己出来做一点儿小生意,先是红酒代理,后来与朋友合作风险投资,对了,还买了一家不赚钱的咖啡馆,打算一直那样经营下去。”
高翔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至于感情方面,我没有订婚,但我交往过不止一任女朋友,我会明白告诉她们,我对婚姻和家庭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想再要孩子,不过我可以从别的方面补偿她们。你看,我彻底成了一个庸俗的中年人,我猜这才会真的吓到你吧?”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低声说:“其实你不需要跟我说这个。”
“是啊,乏善可陈,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很想知道这些年你生活得怎么样,可是我回头概括自己的生活,不过就是经历了不少事情,去过不少地方,结识了很多人 ,这么简单平淡几句话就能讲完,又怎么能指望你告诉我更多。”
“高翔,11年时间,足够改变一切。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知道你不是14岁,也不是16岁、19岁,你今年30岁你长达成熟了,成了医生,见惯生死,有稳定的、可以给人开刀的手,你甚至变得再不像从前那样对别人的情绪和心思高度敏感。可是,你还是你。”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简单。”
“听我说完。我问我父亲,当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能够促使你义无反顾地离开。他告诉我,他不过是让你觉得,自由为我做出牺牲,才算是对我的成全。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经历过最投入、最真实的人生。你的离开,并没有成全我。我不需要那样的牺牲。”
左思安痛苦地摇头:“我必须向你坦白,我没有你认为的那样崇高。说到底,我其实是怯懦了。我害怕很多事,我怕回忆纠缠,我怕我配不上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怕你对我的感情只是怜悯,我怕我没法儿让你有一个快乐的人生,我怕面对你的家人,更怕面对你可能的后悔……”
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说下去:“你已经很勇敢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并没有能给你太多信息。我犹豫了太长时间,才去美国找你,就算跟你在一起,我也回避了很多事情,这是我的错。”
“我们这样翻出旧事有什么意义?你回国吧,放开过去的一切,找一个值得你爱的女人,好好爱她,好好生活。”
“真实一个不错的忠告,不过我们好像都已经做过了尝试,我差一点就想和晓研结婚,你也试着与宇哥男人订了婚,结果似乎都不够理想。”
提起这件事,她怅然若失:“我只是没时间好好经营感情,等我完成住院医生培训,就不会这样忙了。”
他笑了:“别自欺欺人了,你会成为一名神经外科专科医生,会有专业上更高的追求,照这样发展下去,你会越来越来像你母亲,感情只会越来越被你放在一个次要的位置。”
他承认他说的没错:“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你并不是你母亲。如果你能放下一切,你不会选择一个过于艰苦的职业;不会在跟我分手之后,住到这座城市,把当初我希望你过得生活文到颈后。如果你忘了我,生活得很好,我会二话不说离开,但是,你把并没有忘记。”
这时,不远处有一个母亲带着一队儿女走过,拿了面包捏碎撒开,成群的海鸥马上鸣叫着飞过去觅食,两个孩子来回奔跑着,高兴地咯咯直笑。
也许再没有很么比孩子的笑更有感染力,可以让整个世界显得松弛、平和。他们同时凝神看着,直到那个母亲领着他们慢慢走远。
左思安看着前方波平浪静的海湾,突然轻声说:“当年之所以选择神经外科,除了它最难、需要花费的时间最长以外,我还想弄明白,对于过去的回忆会缠绕我多久。”
“得到答案没有?”
她摇摇头:“人脑的结构精密,就算科学昌明,也没能破解全部奥秘。按照现有的研究结果,认得大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的神经网络,与记忆密切相关的区域叫海马区,它负责将认得经历转化成长期记忆贮存起来。可是没人知道,是什么决定哪些经历被视为不重要,可以被遗忘,那些经历会被留下、留多久。人可以凭借意志、训练来记起特定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经历,也坑内因为疾病、外伤忘记某段经历,单项做到有选择的强行遗忘却基本不可能。”
她转头看着他,说:“我所有的快乐,都与一段痛苦的记忆有着联系;我想遗忘的,和我决定永远保存的根本无法分开。我怎么可能做到忘记?我做了很多自相矛盾的努力:我离开你,离开纽约,可我来到了巴尔的摩这座城市,医学院毕业后,我有机会去别的地方做住院医生,想来想去,还是留了下来,一直待到现在;五年前,我请整形医生修复了我腹部剖腹产留下的疤痕,手术很成功,基本去除了所有的增生瘢痕组织,现在那里只留了一条平整的痕迹,就算穿比基尼,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可是,”她抬手抚了一下颈后那个文身,“我又去把这句诗文到身上,唯恐有一天,我会忘了你看着我,对我讲出要我快乐时的那一刻。”
高翔同样记得那一天,从华盛顿开往巴尔的摩的路上,左思安轻轻读了首英文诗。那是正值早春,车窗摇下一半,空气犹带着沁凉的寒意,她的声音温柔,吐出的音节宛如小溪流水,她看着他的眼睛含着笑意,熠熠闪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