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人占了一隅,半晌无人言语。过了许久,展锋才道:“不想知道昨晚袭击展皓的是什么人?”
陆璃垂着眼,轻声说:“不是曾家就是朱家,或许还有些其他什么人,主谋总脱不了这两家。”
姓傅的男人闻言看了展锋一眼,后者弹了弹雪茄的积灰,微微眯了眯眼:“脑子倒是挺明白的。”
陆璃捧着茶杯,依旧垂着眼,声音不大不小,说话的语调不卑不亢:“昨天的事说到底怪我,我跟宋家有死人恩怨,具体内情展皓应该也跟大堂哥提过。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但要我就这么放弃对宋家的整个计划也不可能。等展皓伤好了,如果可能的话,大堂哥可以暂时把他送到M国去,等所有事告一段落了,我会去M国接他回来。”
展锋几乎要笑出来,眼神却冷得逼人:“如果可能?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现在就掐死你。要不是昨晚那子弹偏一点,一枪崩死你也不赖!”
陆璃的睫毛轻轻扇了扇,终于抬起眼正视展锋:“如果昨晚我死了,事情自然就此终结。但是展皓替我挡了这一枪,当年的事水落石出之前,我不会放手。伤害展皓的那些人,我会让他们百倍偿还。”她的这一番话说得很轻,但是只要看到她当时说话的眼神,便没有人会去质疑这番话的分量。
展锋冷笑着吐出四个字:“冥顽不灵。”手里茶盏一摔,摔在有机玻璃的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他随即站起身,一边扣西装扣子,一边道,“傅二你上去看一眼,我还有事先走。”说着,又回身瞅了陆璃一眼,那目光有说不出的深沉难测,“陆璃,人最蠢的不是活着没有目标,而是累死累活拼一场,到头来发现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你扪心自问,如果昨晚展皓就那么去了,报仇对你来说还重要吗?”
陆璃望着展锋的背影,直到他快走出门口,才叫了声:“大堂哥。”见展锋身形微滞,她忙说,“为了展皓,请大堂哥考虑我的提议。”
展锋走后,陆璃跟在姓傅的男人身后上了楼。
病床上,展皓的脸色看起来比昨晚还要差,额头的发丝被汗水浸得微湿,眉心紧紧皱着,嘴唇苍白且起了皮。陆璃从旁取了棉签,蘸着温水轻轻抹在他唇上,轻声问:“他看起来比上午还难受,是不是不大好?”
男人取下听诊器,淡声道:“麻药劲过了,滋味肯定不会好受。”
陆璃蹙紧眉心:“这段时间都需要注意什么?”
“昨晚和上午都给他输了血,不发烧的话,输液到后天也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休养,多睡觉,营养跟上去,不要做剧烈运动。”男人显然不习惯说这么多话,皱着眉看了眼陆璃身后的林叔,“有什么不懂的问他。”
陆璃朝林叔点了点头:“我送傅先生下去,这里麻烦林叔帮忙照看着。”
两人到了楼下,姓傅的轻车熟路地进了车库,不到一分钟一辆黑色奥迪缓缓驶了出来,在大门口停住,车窗摇下来:“想扳倒姓宋的,就要从宋夫人身上下手。”
陆璃愣了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一声谢谢,车子已经径直驶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陆璃突然感觉到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抚弄,茫茫然睁开眼,就见展皓睁着眼,手抚着她的脸颊,嘴角微翘朝她笑着。
陆璃揉了揉眼,像是想确认眼前的景象不是幻觉,又像是在遮掩什么,随后飞快埋下头,握住展皓的手指攥了攥。仓促起身间,不小心带倒了身后的凳子,扶起凳子去拿水杯,手一抖又碰倒了一旁的茶壶。陆璃窘得连头都不敢抬,轻声说了句“抱歉”,便急匆匆冲到卫生间取拖把清理。
路过房间门时,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随即林叔从外面探头进来,看清楚屋内的情景才说话,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小姐,我来收拾吧,厨房里有炖好的汤。”
陆璃现在根本不敢回头去看身后人的神情,听到这话如蒙大赦,点点头就快步走了出去,一路小跑到厨房,看到燃气灶上炖着的汤,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关掉火,取出汤盅,倒出汤盛在一只小碗里,拧开水龙头吸收的时候,一边深呼吸一边用沾了凉水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端着汤走回二楼厨房,发现林叔已经离开了。
展皓坐起来靠在床头,见她进来,便朝她笑了笑:“是什么汤?”
陆璃端着托盘得手颤了颤,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不算明亮,反倒衬得他的目光清亮,有一种冬日阳光照在雪地般的锋利,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陆璃端着汤水走到近前,坐在椅子上,握着汤匙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轻声说:“鸡汤,里面放了不少中药,说是能宁神补血,是林叔熬的。”
“汤很好喝,谢谢小璃。”展皓格外配合她的动作,汤匙递过来就张嘴,咽下汤水才说话,只是说话的语调比之平时的跳脱显得和缓许多,声音里也添了几分沙哑,仿佛每说清楚一句话,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若不是这样面对面坐着,陆璃几乎听不出展皓在说什么。一碗汤见底,陆璃都没有抬过头。喂完汤,又喂展皓喝了几口清水,陆璃站起身就要走,却被展皓伸出手拽住。陆璃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生怕这样一动又牵扯到他的伤口。还没来得及抬眼,自始至终隐忍在眼底的泪就这样猝不及防落了下来,正好砸在展皓的手背上。
展皓浑身一僵,说话的口吻却越发柔和,仿佛哄小孩一般:“别走,让我看看你。”
陆璃另一只手还端着碗,动作僵硬,神情刻板,唯独不停从脸颊滑落的泪水泄露了真实的心情。
展皓哪里见得了她这样哭,哑着嗓音哄她:“那个不急着收,放下,过来我这里。”
陆璃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放下那只重如千斤的碗的,机械地被领着在床边坐下,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过头。
展皓也不勉强她抬头,手沿着她的手臂向上,抚上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轻轻顺着她的发丝,最后轻轻拍了拍,示意她靠过来。
陆璃轻轻摇头,反倒又向后挪了挪,说话的时候几乎又如同昨晚那般,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有伤。”
展皓的嘴角始终挂着笑,听她这样说,几乎失笑出声,揉着她的肩膀轻声说:“不过放了点血,看把你吓的,我又不是纸糊的——”话没说完,陆璃已经倾身吻过来,以唇堵住他未说完的话。
展皓一双桃花眼瞪大,不过几秒又缓缓合上,扶着陆璃肩膀的手轻轻揉着她的脖颈,任由陆璃径自在那摸索着加深这个吻。两人总共也没吻过几次,每一次还都是展皓不管不顾蛮着来的,陆璃又从来都是推拒抵抗,这次难得主动,热情有余,经验却不足。不多时便败下阵来,头埋在展皓怀里有些急促地喘息着,不敢碰到他的伤口,手只能轻轻环住他的腰,眼里的泪水却一直没有断过。
展皓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脸颊,最后又偏着头亲上她的唇,一下又一下地轻啄,最后唇贴着唇,哑声哄道:“别哭了。要我怎么做你才能不哭,嗯?”
陆璃轻轻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只是环着他的腰的手臂微微收紧。
展皓在她的唇上轻轻辗转:“小璃不怕,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哥哥都会保护你。”
陆璃微睁着眼,泪眼蒙眬间,就见展皓望着自己的眼,瞳仁幽深,那其中的神情,温柔得让人心甘情愿溺死其中,又坚定得让她几乎不敢正视。这两种情绪糅合在一处,不为别的,只为她这样一个一心复仇、连自己的情感都不敢面对的胆小鬼。昨日在楼下展锋的问话言犹在耳,眼前再次浮现那一晚在车子里的情形,那么多的血,而他全无意识地躺在那里,微拧着眉,一手还攥着她的一只手腕,像是极不放心她的样子。
陆璃微微退开一些距离,见展皓欲动,忙抬手挡住他的唇,眼眶还泛着酸。她轻轻吸了口气,翘起嘴角朝他微微一笑:“哥哥说的话,一定要算话。”
展皓见她总算暂时止住泪了,唇边始终含着的那缕笑意不觉浓了些:“好!”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第一时间保证自己的安全。”陆璃吐出这句话时,只觉得唇齿生涩,见展皓皱眉,忙又加上一句,“我也会注意保护自己。可是你不能再像这次这样。”
展皓闻言双眸一亮,捉住陆璃放在自己唇边的手,目光灼灼地问她:“小璃,你的意思是愿意接受我了吗?”
陆璃微垂下眼,只觉得脸颊一阵滚烫。
展皓迟迟等不到一个确切答案,仿佛有些急了,攥紧她的手就想往前凑。
陆璃被他吓了一跳,忙抵住他的肩膀让他做好:“你别乱动,这可是枪伤。”
展皓捉着她的手不放,顺着她站起来的动作仰起脸,望着陆璃的神情,焦灼得如同等待大人奖励糖果的孩子:“小璃,你别生气。”他说着,眉心又皱了起来,表情虽然急切,却也显得格外真诚,“是我问得急了,我可以等的!”
陆璃原不想在这个时候正面回应他的问题,可是见他面色憔悴,胡楂也长了出来,胸口还缠着绷带,唯独那一双眼亮得惊人。不知怎么,从前轻易就能说出口的搪塞,此时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这人从来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陌生人面前总显得倨傲不羁,但在家人和朋友面前却一向是个活宝,不仅嘴甜,反应也快。若不是为了她,哪里会受这样重的伤,又哪里用得着这样卑微地东躲西藏,有家都不能回,连说一句话都这般小心翼翼,生怕她受一丝半点的委屈。
那晚展皓受了枪伤之后,诚如展锋所言,她确实看清了自己的感情,也终于认识到展皓在自己心中的分量。这么多年过来,展皓在她心中恰似兄长,可又与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不尽相同。她听到展母谈论展皓的婚事会心里泛酸,听宋枫城说他最近与宋枫蔷走得很近会想发脾气。甚至在很早很早之前她拿到高中毕业证书的那天晚上,展皓喝醉酒到处乱抱人,尽管他当时抱着别的女生时,嘴里叫的是她的名字,可是当看到那个女生脸上欣喜的神情,以及展皓微闭着眼将人紧紧抱在怀里的情形,她还是冲上去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那次的事情之后,至少据她所说,展皓在外基本滴酒不沾,很多时候旁人看到他手里端着酒杯,其实也不过是个摆设。就像遇到关系好的哥们儿给他递烟,他即便点着也从来不抽,而且回到家会立刻换掉当时穿的衣服,只因为她曾经说过讨厌男生抽烟。
还有很多与之类似的细节,看似平淡无奇,可如果细细看来都会发现,展皓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是以她为先。他对她的好,早已经深深刻到骨子里,浸透在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中,不显山不露水,却也正因为这样,才显得格外真实。这些事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可从来不敢去细想这其中的因由,也不敢去面对展皓望着自己时,一年比一年炽热的眼神。她知道她自私、胆小,甚至很虚伪,她贪婪地享受着展皓对她的好,却不敢聆听自己心底真实的声音。她虚伪地拿兄妹这套说辞去堵展皓的嘴,却早已越过亲情这条线而不自知。
展皓昏迷不醒的这一整天,她想了很多。也只有在这样彷徨无措的时刻,她才能暂时放下压在心头的那个沉沉的包袱,好好回想一下他和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