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跳墙很香,雷宇涛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吃?”
“我想结婚。”
雷宇涛的表情非常平静,语气也非常平静,夹了块苏造肉吃了,问:“你想跟谁结婚?”
他捏着冰冷的银筷头,碗里是雷宇涛给他舀的佛跳墙,香气诱人,如同这世上最大的诱惑,他没有办法克制自己,只能苦苦挣扎。就像一只蚁,被骤然滴下的松香裹住,拼命挣扎,明知道是挣不开,可是也要拼命挣扎。千年万年之后,凝成的琥珀里,人们仍旧可以观察到栩栩如生的命运最后的那份无力。但又能怎么样呢?谁不是命运的蝼蚁?
雷宇涛又问了一遍:“你要跟谁结婚?”
他却不再做声。
雷宇涛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笑:“不敢说?我替你说了吧,杜晓苏是不是?”他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再次不可抑制,“你是不是疯了啊你?你上次回来的时候,我大清早打电话到你那里,是那个女人接的电话,我就知道出了事。我起先还指望你是一时糊涂,那股鬼迷心窍的新鲜劲儿过去就好了,结果你竟然异想天开!你想活活气死咱爸咱妈?她是振嵘的未婚妻,就算振嵘不在了你也不能娶她!”
“是我先遇见她的。”
“雷宇峥,你不是三岁小孩,你自己心里明白,你娶谁都可以,杜晓苏是绝对不可能。你不要脸我们雷家还要脸!”雷宇涛气到极处,“亲戚全见过她,全都知道她是振嵘的未婚妻。你想想咱爸,他今年做了两次心脏搭桥,医生说过什么你一清二楚!你就算要死也给我忍着!我连你出事的消息都瞒得滴水不漏,你倒好,你打算亲自气死他是不是?”
“振嵘已经不在了,为什么我不能娶她?”
雷宇涛狠狠一巴掌就甩过来:“你是不是疯了?”
雷宇峥没有躲,嘴角裂开来,他也不动。就和小时候挨父亲的打一样,不声不吭,也不求饶,就是看着他。
雷宇涛反而慢慢镇定下来:“你要真疯了我也不拦你,可是有一条,你也是明白的,我有一千一万个法子让你彻底清醒。你要是不信,尽管试。”
早知道是绝境,其实也不过是垂死挣扎,又有什么用处?雷宇峥心灰意冷。能有多痛呢?总不过是撕裂掉胸腔里那一部分,从此之后,仍旧活着。失掉的不过是一颗心,又能有多痛?
“你别动她。”
雷宇涛笑了笑,安慰似的重新将筷子塞回他手里:“我知道你是一时脑子糊涂了,好好休息一阵子,把伤养好。别让爸妈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省得他们担心。”又给他舀了一勺肉,“趁热吃,我知道你还有事得赶回去安排。”
还是雷宇涛把他送到的机场,看着他上飞机。偌大的停机坪上只有他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车前,雷宇峥想起很久以前……其实也没有多久,他抱着振嵘回来,大哥也是这样孤伶伶站在那里等他,那时候笼罩在全家人心头的,是绝望一般的伤心。
那是父母最疼爱的小儿子,他们已经承受了一次丧子之痛,余下的岁月里,他和大哥都竭力避免父母再想起来,再想起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他们希冀用时光去医治伤痛,希望父母能够淡忘。如果他固执地将杜晓苏带回家去,那么重要的不是流言蜚语,重要的是,父母的余生里,都会因为她而时时刻刻想起振嵘。
他是真的疯了,才会痴心妄想,所以雷宇涛专门等在那里,等着把他挡回去,等着把他一巴掌打醒,让他不再做梦。
下了飞机后,司机来接他,他打了个电话问管家:“上飞机前你说杜小姐睡了,现在起来了吗?”
“起来了。”管家说,“刚才说要去医院拿药,司机送她去了。”
他心一沉,勃然大怒:“我不是让你看着她?”
管家吓得战战兢兢:“我专门让司机陪她去,她说她不舒服……”
〃哪家医院?〃
听到地址后他就把电话摔了,告诉司机:“把车给我,你自己先回去。”
杜晓苏觉得自己在发抖,医院虽然是私人的,看上去也挺正规,交了钱就去三楼手术室。电梯里就她一个人,她紧紧捏着手里的包,四壁的镜子映着她苍白的手指,短短十几秒钟,却像是半辈子那么久。终于到了三楼,她出了电梯,忽然听到楼梯那里的门“嘭”的一响,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最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脸色阴霾,朝她一步步走近,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似乎是因为一路楼梯太急。她无恸无怨,只是看着他。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是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外拖。
“你干什么?”重新见到这个人,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不愿意再看他,不愿意再见到和振嵘如此肖似的脸孔,不愿意再想起与他有关的那些事情。只要牵涉到他,她就是一错再错,错得令她自己都深深地厌憎自己。已经有护士好奇地探头张望,他捏得她很痛,可是她就是挣不开。
“信不信?”他脸色平静,声音更是:“你要是不跟我走,我有法子把这里拆了。”
她不寒而栗,她绝对相信,他是地狱九重中最恶的魔,不惮犯下滔天大罪,只为他一念之间。她绝望地扑打着他,抓破了他的脸,他毫不闪避,只是把她弄下楼去。他的车就停在医院大门前,他把她塞进去,然后绑好安全带。
所有的车门都被他锁上了,车子在马路上飞驰。其实她一点也不想死,她一直想好好活着,但他总有办法逼迫她,让她觉得绝望。她去抢方向盘,他毫不留情,回手就扇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倒在车窗边,半晌捂着脸缓不过来,他慢慢地一字一字:“杜晓苏,你别逼急了我,逼急了我会杀人的。”
他连眼睛都是红的,不知道他是如何赶到这里来的,她知道他不是在恐吓,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丧心病狂的魔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开车的样子像是不要命,一路遇上的却全是绿灯。她知道再也逃不掉了,一直到最后车停在别墅前,他才下车,拖着她往屋子里去。
她又踢又咬,冲他又打又踹,可是他索性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进了屋子一直上楼,到主卧室里将她狠狠扔到床上。就像扔一袋米,或者什么别的东西,粗鲁而毫无怜惜。她喘息地伏在那里看着他,他也喘息地看着她,两个人的胸膛都在剧烈起伏。他伸出手,卡住她的脖子,就像那天一样,咬牙切齿:“你要死就死得远远的,不要让我知道!”
他的手背上全是暴起的青筋,她一动不动,就像是想任由他这样掐死自己,可是他终究没有再使力,整个手臂反而垂下去,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嘴角渐渐浮起微笑:“你不是走了吗?你真觉得关得住我?只要我想,总可以弄出点儿意外来。”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被触到逆鳞般地咆哮:“你敢!你竟然敢!”
“哦,你还在生气我事先没有告诉你?”她有些散漫地转开脸去,避免他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说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突发奇想打算养个私生子?”
他在失控的边缘,这女人永远有本事让他有杀人的冲动:“别逼我动手凑你。”
“你刚才不是打了吗?”她笑了笑,脸上兀自还有他的指痕,红肿起来,半边脸都变了形。他整个心脏都抽搐起来,像是被人捏住了一般,只觉得难受。伸手想要去抚摸她红肿的脸颊,但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他的手指定在了那里,他怔怔地看着她,而她黑寂似无星之夜的眼中,无怒亦无嗔,仿佛连心都死了。
他的声音很低:“对不起。”
“不敢当。”她慢慢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麻烦你还是送我去医院,拖久了就更麻烦了。”
她这突兀的平静让他更觉得无措,就像下楼时一脚踏空,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难受,他近乎吃力地说:“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的。”她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她甚至冲她笑了笑,“把你比疯狗了,别生气。”
他看着她,想起许多事情来。他想起邵振嵘带她回家的时候,自己看到她的第一眼,是在想什么呢?他一次一次把她捡回家,那样可怜,是在想什么呢?在那个孤岛上,重新看到她的睡颜,又是在想什么呢?从伤痛中醒来的时候,他以为她已经死了,他固执地睁着眼睛看着雷宇涛,旁边的人一样样地猜,猜他是什么意思,最后还是雷宇涛猜到了,才带了她来见他。看到她安然无恙的那一刹那,自己又是在想什么呢?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他从什么时候爱上她,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爱上她,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不知道一朵花为什么会开,就像不知道彩虹为什么会出现在雨后的天空,就像不知道婴儿为什么会微笑……等他知道的时候,却已经晚了,只记得那天晚上,她在自己身下颤抖着哭泣,所有的幸福早就被他自己一手斩断了,连他自己都明白。
最开始绝望的一个,其实是他。
他以为有机会弥补,在出了车祸之后,在她陪伴自己的时候,在她开始温柔地对自己笑的时候,在她用她的双臂抱紧自己的时候。在她虽然拒绝,但是没有反抗的时候。可是她提都不提,她刻意忘记,她就只痛恨他强迫她的那一次。就像车祸后的一切不曾发生,就像之前她只是可怜他——她就只是可怜他。
他挣扎了那样久,拼尽了全部的力气,却没有挣开这结果。她就在他面前了,可是隔得太远,再触不到。
他没有生气,只是她如此抗拒的姿态令他觉得无法忍受。
他已明白,终究是无路可退。
她的神色已经略有不耐:“雷先生……”
“晓苏,”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这样亲昵的两个字,可是隔着千山万水,连梦里都吝啬得不曾出现,他茫然地看着她,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能不能把这孩子留下来?”
“生下来?”她几近讥讽地嘲弄,“您还没结婚呢,像您这样的人,一定会娶一位名门闺秀。想我这样的人,怎么配给您生孩子?”
结婚两个字狠狠地抽中了他的心,他曾经垂死挣扎过,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明知道不可能,所以才会在雷宇涛面前说破。正如借了雷宇涛的手来绝了自己最后一分残存的念想。就像是被癌症的痛苦折磨得太久的绝症病人,最后辗转哭号,只求安乐一死。他曾经那样忍耐,连头疼欲裂的时候他仍旧可以忍耐,但却忍不住这种绝望,终究还是逼她说一句话来让自己不再做梦。
他松开手,如释重负地看着她,终于笑了笑:“那换家好点的医院吧,校医院做手术不安全。”
她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松了口,但他脸色很平静:“我来安排,你放心。”
他离开了房间,她精疲力竭,像是浑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枕头软软的在脸颊旁,棉质细密而温柔的触感,她竟然就那样沉沉睡去。
她睡到天黑才醒,睁开眼睛后许久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床对面是从天到地的落地窗,房间里又黑又静,就像是没有人。
她渐渐想起之前的事,起身找到自己的鞋。楼下空荡荡的,门关着她出不去,她穿过客厅走到后院,看到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夜幕四垂,远远可以看见天角城市的红光,仿佛微晕的醉意。他没有喝酒,非常清醒,也非常警醒,回过头来看着她。
最后还是他先说话:“医院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我陪你去。”
她几近嘲讽:“谢谢。”
他没有被她激怒,反倒是